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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江月(拾)(1 / 2)


夜幕低垂,雪短暂地停了。

一条黑色人影踏过瓦上薄薄雪花,脚步提起,落下,蹬踏间激起雪粉四散。黑衣人在夜色中急速移动,并未发出半点声息。

他冷冷垂落的视线,恰好落在长街上奔过的那一头大马。

宫门守卫与宋虔之说了几句话,他掏出一道御批,守卫放行,将宋虔之的马带去拴好。

黑衣人出现在宫门口。

“什么人?”虚晃的宫灯往上照出周先的脸,守卫连忙垂落眼眸,“周大人回来了,大人请。”

周先并未解剑,不远不近地跟着宋虔之,不一会儿,上了墙。

宋虔之垂着头一路疾行,他察觉到什么,侧抬头看了一眼墙上。墙面上端覆盖着一层寸厚的白雪,宋虔之复低头,在深深的宫巷中转了个弯,进了一间偏殿院落。

墙头跃下一条人影。

人影接近院落门口,推开虚掩的门,门后站着个笑模样的人。

“周先。”宋虔之拍了拍左右袍袖,仿佛怕冷,往毛领子中缩了缩脖子,“跟了我这么久,一道来吧。”

周先笑道:“卑职前来保护大人。”

宋虔之不置可否,带着周先出偏殿往皇宫东侧太后宫里去,一路两人无话,宋虔之在想事。

许州是蒋梦的干儿子,得想个法子,把蒋梦摘出去。

寒冬腊月的夜里,寒冰彻骨的风能把人骨头啃碎。

黑黢黢的宫道上,零星经过的宫人都认得宋虔之,无论宫女太监,皆侧身向他行礼。周先像是一道影子,随在宋虔之身旁。

宋虔之知道,周先是皇帝派来监视他的眼睛,掌管麟台多年,整座京城之中,皇帝的暗探众多。说来好笑,苻明韶囿于深宫,朝政多是宰相李晔元与六部几位尚书说了算,其中兵部尚书秦禹宁是周太傅的学生,周太傅去世前已常让学生秦禹宁进宫为太子讲课,谁也想不到,太子会坠马身亡。秦禹宁这才进的兵部,他与李晔元在政见上棋逢对手,两人常常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办事却也托着这两派的人。

朝堂上的运作自成体系,皇帝事事过问,事事又都使不上力。苻明韶刚登基时想要实施新政,带头的官员不到半年便被都察院弹劾下来,一系十数个推行新政的年轻官员,两年内多因行贿受贿丢了官位。

之后苻明韶心灰意冷,开始放权,奉行无为而治那一套。私下里把重心放在麟台,收集各派官员秘档,只等合适的时机,让这些老东西为他选定的新血腾位置。这些李晔元与秦禹宁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陆观回调是一个信号。

宋虔之想,陆观被放在衢州,是太后提出的,但究竟是太后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还是与当时还是皇子的苻明韶各退一步的结果,这种老黄历,他就不太清楚了,得弄清楚。用不了多久,李相就会来找他了。

胡思乱想之下,太后的慈宁宫已近在眼前。

宋虔之示意周先不要说话,近前去让小太监去叫蒋梦,小太监识得宋虔之,问用不用通报太后,宋虔之摆手示意不用。

那太监收了宋虔之一块碎银,跑腿跑得很快。

这一等等了接近半个时辰。

周先在背后观察宋虔之,只见他袖着手站在墙下,大氅衬出他身姿挺拔,修直如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宋虔之等人很有耐性,偶尔来回走动,神色却不见不耐烦。

门内满头大汗的一个中年太监跑了出来,正是蒋梦,看见周先,蒋梦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满面堆笑走上来。

“二位大人,深夜来找,可有什么要事?”蒋梦道,“刚刚服侍太后用完膳,让大人们久等了。”

宋虔之摆手。

蒋梦立刻闭了嘴,他看了一眼周先。

周先说:“我去溜达溜达。”便走开了,倏然间人影晃上墙去,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蒋梦擦了擦头上的汗:“麒麟卫的本事,真不一般,大人怎么招上他们了。”

“皇上派的,别告诉太后,我今夜来过,也不要跟姨母提麒麟卫。”

“奴才晓得。”

“内侍监有个管茶叶的太监,叫许州,是你的干儿子不是?”宋虔之问。

蒋梦眉皱了起来,细细想过,小心地开口:“像是。”

宋虔之眉头一蹙。

不等宋虔之发作,蒋梦连忙改口:“是,许州是前年冬天拜到奴才膝下的。那孩子人不算机灵,奴才便让他去内侍监管管各宫领用的物件儿,具体当什么差,就不归奴才管,仍归内侍监的黄公公管。”

宋虔之神色缓了缓。

“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把人交给周先,坐宫里的马车出去,随便给他块出宫的腰牌,就说出宫采买,要三四天才回。”

“这小兔崽子犯了什么事?”蒋梦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严重,细白的面上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手指搓来搓去。

“蒋梦。太后身边没有几个得力的人,好好当差,该你知道的,我一定会告诉你。”

蒋梦眼睛倏然睁大,嗓子仿佛被刀片卡住了,声音一滞,伸长脖子吞咽下去一口唾沫。

“是,周大人在哪儿等?”

“西南门。”

宋虔之与蒋梦眼神匆匆一碰,低声道:“这点小事不必让周先知道,把人交给他就行了。给你那干儿子说声,到了秘书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管好自己的嘴。”

蒋梦苦笑道:“是。”

宋虔之正要走。

蒋梦上前两步把他叫住。

宋虔之疑惑地看着近前来的这太监。

一点微光照出蒋梦低眉顺眼微微发福的太监白面,他正了正纱帽,将绿袍下摆一掀,跪下,朝宋虔之磕了两个头。

宋虔之什么也没说。

蒋梦抬头时,宋虔之的背影已经远了。

两个太监过来搀扶起蒋梦,隐约像是听见这位太后跟前的红人喃喃说了一句:“今冬真是冷,春天怕是要来得晚了。”

出宫以后,宋虔之没有直接回秘书省,转而骑着马,溜进了一条小巷。

巷口飘出酒香,整条只容得一匹马通行的巷中灯火通明别有洞天,小酒馆尚未打烊,宋虔之翻身下马,拎着缰绳,往里走了四间。

“老板,烫两壶西凤酒,拿酒瓶子封好,我带走。”

掌柜的一见是宋虔之,露出热情的笑:“下酒菜要么?”

“老样子,多带一份便是。”宋虔之把酒钱付了,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的马站在门口,并未拴,马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便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门外。

店里说话的声音从宋虔之进门,就小了下去,京城脚下,凡用裘皮大氅之人,非富即贵,这条巷子叫酒巷,全长一里,左右俱是小酒馆,过往都是贩夫走卒。

不少人偷眼看宋虔之,这样锦衣华服的人在这里不多见。

宋虔之望着门外,一门之隔,屋内是熏人欲醉的酒香与饭食香味,门外冷得浑似人间地狱。

宋虔之一条腿踏在条凳上,手里把玩着筷子,转身视线恰与身后正在打量他的一名敞着胸膛的壮汉碰上。

“好汉是城里人?”

那人没想到宋虔之会与他搭话,登时眼内有些慌,转而镇定下来。

“我是南边来的,半月前进的城。”

听口音像是京城东南二三百里外的容州来的,宋虔之便问了。

“大人去过容州?”

宋虔之笑了起来:“家里有庄子在容州。”

那汉子登时鼓大了眼睛。

“大人是安定侯宋府的人?”

宋虔之这才看到他一桌人,三名壮汉,桌面上还有一位老人,一个媳妇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妇人不敢看宋虔之,她怀里的小孩却伸长脖子在瞧宋虔之,那孩子看上去不足一岁,小手紧抓着母亲的衣服。

“是。”宋虔之一顿,想到什么,“你们是宋家庄子上的人?”

那壮汉与其他几个大汉互相对视,惊疑不定,想要说话,又不方便在这儿说。

宋虔之的酒菜也备好了。

“你们在何处落脚?”

“乌衣巷一百四十号,投奔小人的大伯,等过完年就走。”那汉子还有话想说,见宋虔之年纪不大,官威却严,有些犹豫。

“你们且在那儿住两日,改天我过来找你,说说话。”宋虔之往身上摸了摸,碎银子竟没了,摸出一张银票。

大汉吓得连忙下跪:“这使不得……”

“给老大爷和小孩买点吃的穿的,快过年了。”宋虔之不再多说,笑摸了摸孩童挤在母亲臂弯上的小脑袋,大步走出酒馆,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消失在街口。

无星无月的暗夜之中,一洞光火,渺小,却又温暖。

门中那大汉看了许久,方把银票小心翼翼收起来,转回去,哄孩子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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