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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意难平(2 / 2)


——为何就偏偏是钟意,偏偏是在裴泺刚刚艰难地认识到兄弟二人之间的君臣之别,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自己:身为臣子,甘为倒影、甘为附属,甘为陪衬,甘为所有需要他应该为的一切的一切之后,好不容易才重新寻到的一个全新的寄托来,便又这般被宣宗皇帝毫不留情的打碎了。

——他到底是去得了津都大营,却也再听不得钟意的箜篌了。

想到添音台里的箜篌,裴泺便又不由想到了宣宗皇帝先前与他提过的定西侯世子之死……现今想来,这才恍然了。

裴泺怔怔地抬头望向神色难看的宣宗皇帝,缓缓道:“原来是那时候……原来陛下当时问臣弟那句……原来是因为……哈。”

裴泺想着想着,不由自己都被自己当时的愚蠢迟钝给逗笑了。

宣宗皇帝紧紧地抿住唇,半响没有开口说话。

“既如此……”裴泺长长的叹了口气,深深地跪伏在汉白玉石阶上,神色平静道,“臣弟是不是该再识相些,就此去了燕平府,再不回洛阳来招致陛下眼烦了。”

“你若想回洛阳,随时都可以回,”宣宗皇帝淡淡的回道,“同样,你若想去燕平府,或者津都大营哪里历练……朕也绝不会拦着。”

裴泺点了点头,低低地应了声好,然后三跪九叩,神色从容道:“那臣弟便就此告退了。”

宣宗皇帝平静的点了点头。

“对了,陛下,”裴泺便从地上爬起来往外退,临出殿门前,突然又站定了,回声缓缓道,“其实敛洢她心悦您好多年了……您还不知道吧?”

宣宗皇帝听得愣住,脸上浮起了明显的错愕之色来,下意识摇了摇头,皱眉道:“怎么会?你从哪里听来的?什么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裴泺定定地望着他,倏尔一笑。

“二哥,”在心头重重压了那么久的一句话问出口了,裴泺骤然觉得浑身一松,他放缓了声色,一如许多年前,宣宗皇帝还未登基、燕平王府还没有被哲宗皇帝肆意打压、两人的身份之差还远不如今日这般悬殊时那般,心平气和地反问宣宗皇帝道,“你之前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么?”

宣宗皇帝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只能一头雾水的反问道:“朕难道应该知道些什么吗?”

裴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他的眼泪也一并顺着落了下来。

“陛下,燕平府太近了,而且在臣弟父王的眼皮子底下,被一群人紧巴巴的看着,摔跤都摔不痛快,更别说在军中学到什么真本事了,”裴泺忍着喉间的哽咽,避开宣宗皇帝探究的目光,垂着头缓缓道,“臣弟想去阴山以北的淮城历练历练……直接与母妃说,她肯定不会同意的,陛下便允了臣去吧。”

“淮城太危险了,那里距敕勒川不过百里,一旦北部蛮族有异动,淮城必首当其冲,”宣宗皇帝听罢,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不甚赞同道,“你若想历练,东南有岭侯,西北长宁侯那边……尽可你挑去。淮城的话,不要说叔母不同意,朕也不会同意你的。”

“可是陛下,臣是真的想去,”裴泺抬起头,隔着大半个宫室的距离与宣宗皇帝四目相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平静,“说来不怕陛下笑话,臣也算是打从记事起便跟着父王开始习武了,可如今年岁越长,手上的功夫却越是生疏,再这么蹉跎下去,怕是一身功夫都要彻底荒废了。”

“陛下,臣弟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指望去读出个什么状元郎来了,就让臣去北边历练历练吧,杀几个贼首,得一二军衔出来,日后倒也不至于混成个酒囊饭袋,或可还能为陛下去守一守边疆呢。”

裴泺想,他这一辈子,打从记事起,便被周围几乎所有人不停灌输着日后要尽心尽力辅佐他二哥的念头,但如今想来,二十年后,文治武功,他却是样样都远不如他二哥本人……心底涌过的那些让裴泺自己都震惊错愕的恶毒念头,与其说是因那些风花雪月之事而涌起的不甘,倒不如是深深的自惭形秽。

——他早已习惯了嫉妒,又强行隐忍下嫉妒,便似乎连自己都险些骗过了自己,还当真以为自己不会去嫉妒了。

如果不是今日这件事的话……

但裴泺现在却不想再这样了。

掩耳盗铃,固可能遮掩一时之丑,但终究是骗人骗己,徒贻笑大方。

宣宗皇帝迎着裴落那沉稳的、明亮的、坚韧的双眼,沉吟许久,缓缓道:“如果你是真心想去……不是故意与朕置气的话,朕便允你去。”

“不过,临知,”宣宗皇帝顿了顿,复又坚定的补充道,“二哥要你保护好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给二哥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

“那是自然,”裴度被宣宗皇帝的这一句关怀激得险些落下了几滴眼泪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笑着应道,“若是臣连淮城都历练不过,日后那更是不必去提什么替陛下守边疆的大话了……二哥,弟弟走了。”

裴泺拱了拱手,退出了慎思殿,略掀起衣摆拾级而下时,望着远处宫殿巍峨的檐角,还有那被它们挡住了大半的蓝天云团,裴泺的心陡然宁静了下来,不知怎的,裴泺突然想到了幼时祖父武宗皇帝与他们兄弟俩描述过的:在那阴山北部,有漫而无际的青青草原,牛羊闲闲散散散步其中,有红衣女郎执缰挥鞭,驭马红妆……

裴泺心里突然对淮城之行充满了无尽的期待。

——虽然是方才一时念起、骤然脱口而出的请求,但此时此刻回忆起来,习惯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先计划后行动的裴泺,竟然不觉得丝毫的后悔,只余有满心的痛快。

不过抹短暂的痛快,在裴泺回到燕平王府、进得燕平王妃的内堂后,就骤然消失了大半。

燕平王妃寒着脸端坐在堂上,见裴泺进来,二话不说,先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裴泺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掀起衣摆跪了下去。

燕平王妃以眼神示意众仆妇退出三十步以外,待四下无人,只余母子两个,这才缓缓开口道:“泺儿,你真是让母妃太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入宫这一行,母妃之前悉心为你做下的盘算,便全都毁于一旦了。”

“那钟氏便有那么好?”燕平王妃简直是越想越不明白,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底下跪着的儿子道,“勾得你失了魂去、值得你如此冒冒失失的冲进宫?”

“回了洛阳,你进都不进王府、问都不问母妃一句,就那么梗着脖子去与陛下对着来?”燕平王妃越说越气,恨得连拍身边的案几道,“你是嫌你父王在燕平府呆得□□生?还是嫌我们家如今的好光景得的太轻易?……你这般自甘堕落、不求上进,是想为了一个女人,生生了断自己的仕途吗?”

“母妃,其实儿臣也一直很想问您一句,”裴泺木着脸跪在地上,扯了扯嘴角,抬起眼来,认真地凝视着燕平王妃道,“这么多年,您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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