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西院书房掌着灯,顾华庭翻阅近日没看过的账册,提笔圈出几个不妥之处。
“公子。”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顾华庭放下账册,按住眉间,神色疲惫,“进来。”
钟吾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宣纸,“公子,这上面的人是今日散去的仆从。”
顾华庭接过,看了两眼,半是嗤笑着问他,“都走了?”
钟吾道“都走了。”
“也不怪他们,我那副样子自己看了都害怕。”顾华庭语气轻快,看不出怒容,放下纸,挑眉看他,“你怎么没走?”
钟吾道,“小的无处可去,受公子照拂,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愿意跟着公子赴汤蹈火。”
顾华庭一时怔容,“你不怕我?”
钟吾像是几分促狭,“公子心悦叶姑娘,有叶姑娘在,公子便不会伤及无辜。”
钟吾年纪小,不过十六,机灵着,敢说崔禹不敢说的话,让人听着却是心生愉悦之感。敢说而不逾矩,便是他为奴之长。
顾华庭听了也没生气,语气沉了沉,“这件事别告诉她。”
钟吾随之严肃,“小的心里有数。”
当晚,顾华庭歇在书房。
南平王从雍城离开,途中拿着一幅画像四处打探,南下之后,这一问,果然问了出来,与画中人相似的女郎正是永州叶家的姑娘叶佩雯,经几番周折,南平王才找到顾府。
早年南平王四处留情,与江南有名的花娘芙妹一见倾心。可惜地位之差犹如沟壑难平,南平王的母亲合安长公主听说后当机立断装病让他回京,以雷霆手段让他娶亲,此后,南平王四处打探才知芙妹早已身死,他便死了心。
就在半年前,南平王得知芙妹给他留下了一个孩子,却不知在何处。他就拿着芙妹的画像四处寻找,终于在徐州让他找到了人。
安氏也交代,当年她与叶蓉母亲一同生产,自己却生下一个病胎。为了免遭夫君嫌弃,偷偷调换了两个胎儿,是以,叶佩雯才是花娘芙妹的生女,而叶蓉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更何况,叶佩雯眼角下的泪痣与芙妹相像至极。
这其中的隐秘不由得让人猜测,可叶蓉已为顾府姨娘,南平王皇室一族,怎会认回这样一个女儿。是以,叶蓉这个已死之人被所有人遗忘,再不提及。
如此这般,叶佩雯一跃成了王府千金。
寻人这件事做得隐秘,时人都知南平王受人所邀来徐州,并不知道私下的事。
顾华庭知道此事时正是翌日,他前去拜访南平王。
五年前在京,南平王便欣赏他,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当年最后他落魄离京。
南平王还在慨叹之时,便于顾华庭说了叶佩雯的事。
顾华庭不动声色地收紧手,面上露出喜色,“恭喜王爷,寻得贵女。”
此事南平王不再多说。
顾华庭来寻他的意思,他心下明白,眼睛盯着他,“本王知顾家是江南富庶,这商路本王不会亏待了你们。只是这几年大魏虽兴盛,免不了蛮夷侵犯,朝廷征兵,国库空虚,这本王属实为难。”
又一声长长叹息。
顾华庭站起躬身,“草民愿捐半数家财以助我大魏之军。”
南平王听罢,抚掌高声大笑,“好!这才是本王从未看错的顾六公子,大魏的好儿郎。”
李元槐还在犹豫不决,前几日顾家二爷找到他,让他把这条商路让出来,又有南平王做保,李元槐倾向了顾南溪一侧,想把手中的商路让给他,但这踌躇和顾华庭如何说明。
这顾家六公子霸道强横惯了,又比顾二爷有势的多,李元槐生怕惹上他,不好开口。
再三思虑,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三爷,顾六公子来了。”仆从从外面进来,李元槐哀叹一声,看来这事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迎人到正厅,顾华庭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李元槐暗自观察,也不知他这一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他强横如旧,他倒是硬了骨头,非不答应了,纵使惹上他,有南平王罩着,能如何?
顾华庭笑道“离开徐州几日,三爷近来可好?那胡女伺候的您还舒坦?”
这事一提,李元槐脸上挂不住,气势骤减,干笑两声,“劳六公子挂心,府中一切都好。”
“我这次来没什么?大事,昨日王爷已经决定,通徐州,采顾家为皇商,由我全权负责。”
听此,李元槐脸上的笑意没了,甚至原本红润的脸白上一层。
顾华庭很满意他的神色,接着道,“这般我要权责的事便多,两月前和三爷商定西域的商路还由得我考虑考虑。”
李元槐汗颜,“公子还有何要考虑的,我敢担保,这西域商路再没有人比我更熟识,人脉更广,与我言商,只会让公子稳赚不亏。”
顾华庭思量,为难“这可是皇家的事,我也拿不了主意,出了事,可都是要脑袋担保的,难不成就用三爷的脑袋来抵?”
李元槐被他吓住,小心翼翼,“六公子说笑了,我再让三成利,您考虑考虑如何?”
顾华庭挑眉,右手对着他,“六成。”
李元槐一咬牙,一狠心,“可!”
解决完府中事,顾华庭回了西院,算着日子离开梧州还不过半月,不知她如何了,明日便启行回梧州。
南平王寻人半年,顾华庭本没在意,因他是私下寻访,暗中行事,从未对人言明,故此,顾华庭知道他是寻人,却不知寻得是谁,原来竟是她。
真正的王府贵女,不是叶佩雯,而是叶蓉,安氏在说谎。毕竟,有一桩破天的富贵摆在自己面前,谁都会拼了命去许下一个前程。叶蓉的身世,他早就查得一清二?楚。安氏从未换过新生子,叶蓉就是花娘芙妹的女儿。只不过是仰仗知道的人都已不在,南平王又急于寻人的心切罢了。
但这事他是要帮安氏瞒着,甚至那些知道实情的人都不能留,定不可让旁人知晓。然他又心下又不禁疑虑,若此事大白于天下,她是天潢贵女,自己不过是一介商贾,是否还有那个本事困住她。
月色东升,万籁俱寂之时,西院书房突然火光乍起,熏染了半边天。
梧州城
叶蓉收到那封信,一整夜辗转,睡得不安。她猜出信纸被浸了药汁,是小产的烈性药,这个在自己腹中不过两月的孩子,不久就会没了。手贴在小腹上,似是还能感到里面的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来的不是时候,终究是自己对不住他。
婉秀这药送得正巧,让她游移不定的心安稳下来,不论如何,这个孩子都要不得。
正是午夜,腹下一阵疼痛,一股热流从体内涌出,她心下不由得生出恐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身体里流逝。
她抓紧被褥,哑声向外面喊,“阿苑,阿苑…”
阿苑听到声,从瞌睡中醒来,一把撩开围幔,看到疼痛难忍的姑娘,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登时也乱了手脚,口中呜呜地叫个不停。
叶蓉抓住她的胳膊,额头沁汗,面色苍白如纸,开口便觉吃力,“去找,找李郎中,快去。”
阿苑点头,慌慌张张地跑出屋。绊在门槛上,就要向前扑过去,被崔禹接住,他一直守在门外,刚巧方才去了外面巡视一圈,回来就听到屋里的动静。
阿苑喉咙“呜呜…”,干着急说不出话,她伸手指了指里面。
崔禹这才知,叶姑娘出事了。
崔禹不方便进去,带着阿苑出去找李郎中,方一转身,撞到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崔禹说声“得罪”便跑了下去。他却是没看到,那女郎径直进了叶蓉的屋。
跑到到客栈楼下,崔禹对下面两人道,“去楼上守着叶姑娘。”
屋里,叶蓉躺在床上,小腹像一把长刀在豁开一样剧痛无比,她疼得躬身蜷缩,口中不住呻.吟。
“十姐姐可还记得妹妹?”婉秀进屋,摘下幂篱,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婉秀拿了案下的矮墩坐下,似是有几分同情的意味看着她,“十姐姐是不是很难受?腹中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
“你做的?”叶蓉凌乱的发丝贴着额角,此时已顾不上什么?体面,眉梢汗渍簌簌而下,整个人因下身的痛感而不断颤抖。
“姑娘,里面是出什么?事了吗?”崔禹吩咐的人在门外听到动静,隔着门板问她。
婉秀威胁地看着叶蓉,低声,“妹妹好心提醒姐姐,姐姐如果敢出声,妹妹就立刻杀了你,到我这一步,没什么?怕不怕的了。”
叶蓉眼睛瞪着她,随即释然地笑笑,长呼一口气,冲着外面喊道“无事,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姐姐还算识相。”婉秀直起身,天热,她抬手扇了扇热气,显出几分闲适自在,“不知是姐姐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突然靠近,盯着叶蓉的眼睛,“姐姐真的不知道那纸上有毒吗?”
叶蓉面色苍白,眉眼暗淡,却带着美人独有的怜爱之感,“妹妹想看到的,不就是我变成这样吗?既然你已经得逞,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婉秀听她的话,倏的站起身,指尖指着她,难以置信,“你是想借我的手,害死你腹中的胎儿?”
叶蓉苦笑,摇了摇头,“我若是有法子,还至于借用你的手吗?”
“为什么??”婉秀不相信,顾华庭明明这么?宠爱她,她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她还要弃之不顾?
婉秀不明白。
此时已坐了许久,叶蓉看着她道“你现在还不走,等崔禹回来,你便走不了了。”
婉秀想问她,也知现在不是时候,看了门外一眼,走到窗边,小窗大敞,她扶着窗下的横梁,纵身跳了下去,掉在一辆装满草料的马车上。
婉秀离开,叶蓉痛的几近麻木,她摸着小腹,这是她第一个孩子,是她对不起他。可这个孩子不能留,她不能让这个孩子成为她的羁绊,她宁愿他从未出现过。
崔禹拉着李郎中回来时,叶蓉近乎昏死了过去。
李郎中到窗边给她诊脉,手指搭在腕上,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大,这药…这药岂不是他房中的药物。极为烈性的红花,是滑胎剧毒之物啊!怎么会出现在这?
李郎中来不及他想,收回手,崔禹焦急地上前,“郎中如何?”
李郎中摇头哀叹,“女郎腹中的胎儿保不住了。”
“李郎中,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个孩子,你知道公子有多看中,若是要有反噬者,我也可以,李郎中你一定要保下他。”崔禹难以想象,等公子回到梧州,听说孩子没了之后会有多绝望。
公子生性暴戾,唯有遇到叶姑娘后才收敛脾性,这以后可怎好!
李郎中无法,“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咒术现在也不行,用不了,而且反噬者只能顾公子才能做,其他人都不行,崔公子,女郎腹中的孩子是真的保不住了,不过日后多加调养,孩子还是会再有的。”
叶蓉晚上醒来,全身无力,动一下,便痛一下。她挑开眼,看向身侧熟睡的阿苑,又不想出声扰她,但她好渴。
“咳咳咳。”叶蓉忍不住咳出声,惊醒了熟睡的阿苑。
阿苑睁着两个眼睛惊喜地看她。
叶蓉干涩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嘶哑,“水。”
阿苑去给她倒水。扶起叶蓉,小口小口地喂给她。
“我睡了多久。”叶蓉问她。
阿苑比划三根手指。
叶蓉料想这一觉睡得久,但却不知睡了这般久。
“孩子没了?”她不带语气的开口,令人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阿苑一惊,姑娘果然知道了。她便知,姑娘这么?聪明,定然瞒不住。阿苑点点头。
叶蓉躺下,闭了闭眼,眼角泪水滚烫,阿苑听出她话中的哽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