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安轻声说。
吕景辰在他眼里看到冷冽的刀光——那是用怒火,用野心,用愤懑锤炼出来的刀光。
眼底藏着刀光的少年心里也必然埋着熊熊的烈火。
而那刀也成了吕景辰心中的刺。
苏瑾安选择他,不是因为看中他,而是因为在那个下午,吕景辰是他逐一登门后,唯一肯见他的皇子。然而吕景辰自己清楚——之所以见苏瑾安,不过是因为想见见望族没落后,高傲的世家子会狼狈到什么地步。
“他是那种心里藏着怒火有着惊世之才,却又高傲得永不会像谁低头的人。还只是个没落世家子的时候,他就敢对朕说并非效忠于朕,他手握权势的时候,更不会对谁真正低头。”吕景辰闭了闭眼,近乎叹息地说,“哪个当皇帝的,能够容忍这样才华横溢却又不忠于自己的臣子呢?”
最后一句听起来像是询问,但首领心里明白,皇帝根本就没有要自己回答的意思。
首领低着头,因此也没看到皇帝说话时的神情。
——那是十分复杂的神情。
像是追忆,像是庆幸,又像是不甘。
“行了,你下去吧。”
片刻,吕景辰挥退了首领。
偌大的宫殿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站在扔了一地的奏折中,居然显出了几分失魂落魄的神情。
他捡起地上的密折,看了两眼,忽然又暴怒一把扯得粉碎。
“不忠,不可不防……不可不防?!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配来指手画脚!”年轻的帝王低低地咆哮起来,神情分明却像一只受伤的猛兽。
“苏瑾安?苏瑾安!”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踉跄着坐到椅上。
被一群腐儒称赞的忠心大将军在后来起兵造反,天底下的诸侯各怀心思……唯独一个至始至终想着北辰的,却是遭口诛笔伐不可不防的苏瑾安。
然而苏瑾安却死了。
被他下令处死的。
吕景辰愣愣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还有力的手,想起最后自己高坐王座,举目四望,烽火乱世里的北辰一片狼藉——再没有人心怀苍生了。
有一件事情,吕景辰一直想不明白。
苏瑾安不是傻子啊。
当初皇子夺位,望族参与诸侯活动,那样的乱局阴谋相斗瞬息万变。那时候,苏瑾安还只是个少年,就有些对各种阴谋阳谋敏锐到了极点的嗅觉。
还是个身份卑微没落公子的苏瑾安,就有着那样的心智与嗅觉,怎么会在手掌大权之后,对一切不知不晓。
那么轻松地就被众人合力布下的局杀死了。
明明在当初,他自己布置过比那更复杂更严密的阴谋。
吕景辰想这件事,想了很久很久,想不明白。
想了一辈子,反反复复地听那一曲他没能够亲耳听到的《苦昼短》,直到自己垂垂老去临死的时候,才想明白了那么一点。
——真正杀死苏瑾安的,不是他,不是顾源泽。
而是苏瑾安自己。
苏瑾安他……自己根本就不想活下去。
他唱着“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馆费鲍鱼”,自己走向刑台,自己命令刽子手杀了自己——多么骄傲,骄傲到可怕的一个人啊,就像不肯对谁效忠一样,连死也要由自己下令。
可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吕景辰还是不懂。
他想不懂,为什么苏瑾安……那个眼底藏着刀般锐利光芒的人,会根本就不想活下去?
明明是个临死前长歌人生苦短的人。
“究竟是为什么?”
吕景辰问。他按着扶手,站起身。
他想要立刻出宫,去见苏瑾安。
站起身的瞬间,吕景辰表情忽然一变——重回数十年前的冲击太大,起起伏伏的记忆让他恍惚不定,竟然忽视了一件事。
在他记忆里,顾源泽根本就没有做过为苏瑾安开道的事情!在当初,顾源泽分明是带人与苏瑾安的侍从当街打了起来。
“怎么?”吕景辰冷笑一声,“原来那家伙也回来了?”
浓重的杀意掠过吕景辰的脸,他冷静下来,宫灯的光落到他脸上,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后来顾源泽想与他夺皇位,如今这一次,他除了皇位还想来跟他抢什么?
他的丞相吗?
守在殿外的大太监得到皇帝备车出宫的命令,一抬头只见皇帝不知想什么阴沉着脸。
除了当初亲手杀死太子前一夜,大太监再没见过皇帝露出这副神情。他心中一凛,慌忙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