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谨安,他的大人,就是他握刀的意义与理由。
然而这个后半生可以说很短也可以说很长。握着刀的人没能够保护着他保护的人,于是活下来的就只是一个用仇恨支撑的躯壳。
晋西衍很清楚自己不是心怀天下的人,也不是有什么伟大志向的人。最初练刀就不是为了什么建功立业拯救天下,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当一辈子隐藏在暗中的刀客,守着总是坐在静室中的大人,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但是这个心愿被毁了。
练刀的人都知道,真正有威力的刀一定是带着杀气的。而刀上带了杀气,一定是心里想杀了某些人,想到了一种极致挥刀的时候才会带出来。
晋西衍想杀了一些人,那种杀意浓重到怎么也挥不散,渗入了骨头与血肉。
凭什么呢?
凭什么苏谨安死了,京城那些食熊掌服锦衣的酒肉饭囊却能够终老长寿?凭什么苏谨安死了,所谓九五之尊的天子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皇座之上?那些大儒们不是说,仁者寿,那么天地神明为什么不保佑他的大人?
没有人知道,为皇帝所器重的丞相晋西衍一天一天地都在想着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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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被逼起义,天下诸侯相攻伐,君王的威严不复,北辰陷入了兵荒马乱。顾源泽死在乱军中,下毒暗杀了他的刺客带着他的首级到京城换取黄金后,晋西衍坐在寂静的苏府中,这时候的苏府只剩下老管事一个人。
老管事更老了。
苏谨安死后,这座府邸曾经又一度被人买走了。
晋西衍当上丞相之后,秘密地将它重新买了回来,又种上了京山的太平梅花,请回了年迈的老管事,用尽全力将静室摆设复原。
——就像当初苏谨安做的一样。
晋西衍坐在静室里,他还像以前一样,隐藏在黑暗之中,沉默地看着窗边空无一人的席子,席边的矮案上也不再有盛着清酒的酒盏了。盛放着顾源泽首级的匣子放在晋西衍身前,他按着匣子,独自坐到了天亮。
狼骑不复存在后不久,曾经被顾源泽逼退的汗王苍骑兵再次南下。
这一次,诸侯本就处于混战中,再也没有人来阻止汗王的苍骑兵了。
势如劈竹的苍骑兵一路杀到京都。
在苍骑兵包围京都的那一夜,晋西衍登上城墙,提着冰春酒,他在冷风中望着夜色下城外的驻军,慢慢地饮着酒。
天还没亮的时候,苍骑兵发现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苍骑兵长驱直入,在他们的铁蹄下,还在睡梦中的公卿百官死了个七七八八。等到苍骑兵杀到皇宫中时,惊愕地发现北辰的天子胸口没着一柄刀,死在了王座之上。
生活在草原,整天见到的都是荒漠沙风,从未见过中原繁华的苍骑兵被皇宫的华丽与辉煌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然而就在他们忙着在皇宫中劫掠珠宝的时候,大火猛地燃了起来。
整座皇宫的外沿一起燃烧起来。
烈火熊熊,繁华一炬空。
晋西衍坐在皇宫最高的屋檐上,看着大火蔓延,看着草原的武士一边贪婪地卷着金银珠宝一边朝着外面冲。他提着酒,慢慢地摇晃着。
想要奔逃,却被激烈的火势逼得不断后退的苍骑兵们听到从高楼顶上传来的歌声。
在这早有蓄谋的烈火中,竟然有人在高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
声音嘶哑,带着徘徊不去的悲凄。
漫长的仇恨就像熊熊的烈火,在将敌人焚尽的时候,也终将自己也燃烧殆尽。火光染红北辰黎明的天空,从此世界上没有一个叫晋西衍的人。
北辰京都的大火,火中有人高歌的事传到百越的时候,楚卫已经联合了百越的诸国了。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楚卫低低地念着这几句,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原来如此,像苏谨安那样的人,果然不会默默无闻地死去,终于有人替他报仇了吗?”
一直以来,楚卫觉得对百越独立威胁最大的,莫过于那位苏家的丞相,在他心底早已经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大敌。苏谨安死讯传来的时候,楚卫也曾誊抄过一遍《苦昼短》,抄完自己看了半天又命人烧掉了。
在他看来,乱世到了,枭雄英雄都要等上舞台,却少了最出色的对手,无疑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北辰号称国士三千,可真称得上国士的,不过那么一人。
可惜终是人寿苦短,朝露般易逝。
欲劝飞光一杯酒,稍住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