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却是明了的。
徐之恒没喝茶。
他?的手肘抵在?桌子边缘,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安静地交叉放在?桌子上,闻言,他?张口,却发现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想问常将军为何会在?霍青行的身?边,想问他?和陛下究竟在?争执什么?,想问他?和姑姥姥到?底商量了什么?……
可最终,他?张口,问得却是极为简短的一句,“霍青行究竟是何身?份?”
话出口的时候,他?明显看到?自己的父亲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就连眼中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这一番神情让他?确信,他?的父亲是认识他?的。
或许还不止是认识的关系。
当初大?军出征时,他?的桌上放着一封来自荆州的信,那会他?没多想,如今却不得不深思一番。
徐之恒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他?今日?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喝水了,只是此时,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念头远远抵过了喉咙的干渴。他?双手虚扶茶盏,看着徐长咎的目光却又变得更沉了一些,在?阮家的那段时间,在?回?来的这一路,他?脑中犹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许多念头。
以及——
前世的两桩事。
前世大?军攻进皇城时。
李璋独自见了李泓,那时他?和霍青行站在?门外,李璋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双唇微颤,看向?霍青行的目光也含着震惊和不敢置信,后来李泓持剑自刎,他?和霍青行监看,李泓那个时候就坐在?龙椅上,低眉看着霍青行,泛着鲜血的唇角满是讥笑,“你如今护他?登基,与他?称兄道弟,来日?真能与他?做一辈子兄弟?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只会与我一样狠。”
那时霍青行没说什么?,只垂着眼帘,神色淡淡,他?也就没有多想,只当是李泓想离间他?们。
直到?后来有一日?,他?和已经登基为帝的李璋月下对酌,李璋喝醉时曾说过一句话。“从前他?们说我和明光眼睛生得像,我还觉得是缘分,原来……这不是缘分。”
外头的风忽然大?了,呼呼拍打着窗木。
徐之恒突然觉得脊背发寒,他?十指紧紧抓着杯子边沿,茶水滚烫,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听?着那呼啸的晚风,他?的脸也在?烛火的照映下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就连呼吸也仿佛在?这一瞬间屏住了。
好在?徐长咎这会并?没有看他?。
他?偏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似乎是在?想事,有一会功夫,他?才看着他?开口,“若按辈分,他?该喊你一声表哥。”
“什么??”
徐之恒一愣,他?一向?沉稳,此时却被?这意想不到?的话惊得茶盏中的茶都倾倒了几滴出来,“……表哥?”
他?低声喃喃,满脸惊惑。
他?就一个姑姑,进了宫做了贤妃,也就两个表弟,一个是豫王,一个是阮靖驰。
哪里再多一个表弟?徐之恒正要发问,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名字,他?豁然抬头,那张深刻如刀斧般的脸上是没有隐藏的不可置信。
瞳孔猛地睁大?,目光都有一瞬因惊骇而变得失神。
徐长咎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已猜到?,他?放下手中茶盏,偏头看向?外头的夜色,看着庭院中微晃的树影,嗓音低沉,语调却和缓,“其实你今夜不问,我日?后也会去找你。”
“今日?陛下已猜到?他?的身?份。”
“我不清楚陛下是何打算,也不清楚他?日?后会不会怪罪于我,但你放心?,陛下近些年?虽性情反复不如以往,但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怪罪我们整个徐家,若我不幸出事,有你在?,我也……”
话还没说完,就被?徐之恒沉声打断,青年?皱眉看他?,“父亲打算一力承当?”
他?在?最初的怔忡后已恢复如常,因为捋清楚了先前没有理清楚的环节,此时的他?竟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冷静,他?看着昏暗烛火下中年?男人周正的面容,重?声,“父亲,我们是家人。”
这大?概是徐之恒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徐长咎说话。
徐长咎沉默看他?。
他?看着青年?在?夜色下越显稳重?的脸庞,看着他?紧抿克制的薄唇,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父亲,他?与徐之恒的关系,虽是父子却更像同僚,他?可以信任他?,可以在?战场把自己的后背托付给他?,却从来不会如一个父亲一样关切他?心?疼他?。
他?以为徐之恒也一样。
他?把他?当将军当上级,却不会把他?当一个什么?都可以说的父亲。
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苦也没见他?流过泪,在?别的孩子还在?和父母撒娇的时候,他?的阿恒已经用弱小的身?躯拿起?长.枪,扎起?马步,即使身?子颤抖脚步打晃也咬牙撑着。
直到?今夜——
他?听?他?的儿子说,“我知?道父亲觉得即使没有你,我也能照顾好母亲,也能继续统率徐家军。”
他?是可以。
即使是前世的他?也能把母亲和徐家军照料得很好,更不用说是如今有两世经验的他?了。
“可父亲——”
徐之恒浓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为人子,我怎么?可能不管您?”
屋中父子俩对视一会,在?徐之恒凝重?深沉的目光下,徐长咎却突然笑了起?来。
徐之恒一愣,印象中他?的父亲少言寡语,别说这样肆意开怀的笑了,就连抿个嘴角都少见,他?目光错愕地看着徐长咎,直到?肩膀被?他?按住才回?过神。
“我的恒哥儿是真的长大?了。”
徐长咎语气感慨,眼中却透着欣赏和宽慰,见他?依旧拧眉,又笑道:“我刚才与你说的是最坏的可能,眼下的情况,还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
徐之恒闻言,沉默一会,倒是也点了点头,的确,事情还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糕……即使陛下真的不满父亲欺瞒,近几年?也不会向?父亲动手。
如今边境虽安,但匈奴几国依旧蠢蠢欲动,大?魏还不能没有徐家军。
制衡之术,龙椅上的那位比谁都懂,这也是为什么?他?任凭李泓、李璋斗了这么?多年?,即使如今李泓已经不在?长安,他?也没有把储君的位置定下。
不过——
这是以前。
如今霍青行出现了,以那位对丹阳郡主的心?思,在?知?晓霍青行的身?份时,会不会动别的念头?徐之恒不知?道。
他?沉眉细想前世可曾有其他?端倪,却一无所获。
那个时候他?在?战场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自己也受了伤,虽算不上一蹶不振,但也的确萎靡了一阵子。
“这事,你先别和你母亲说。”耳边又传来徐长咎的声音。
徐之恒回?神颌首,轻轻应一声,“好。”
这件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即使母亲也姓萧,按辈分还是霍青行的姨母。
只是不知?阮妤清不清楚霍青行的真实身?份?他?对阮妤早已不再强求,也真心?希望这一世的她能幸福,可她还是不希望她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就置身?险境,却又觉得以她的性子,只怕知?晓也会守在?霍青行的身?边。
她这人——
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更改,即使身?处险境也至死不悔。
徐之恒想到?这,两片薄唇不由又轻轻抿起?一些。徐长咎见他?抿唇,只当他?还在?担忧此事,便低声宽慰,“这事你先不必担心?,倒是景舟那边,你多看着一些。”说到?这,他?微微蹙眉,“我听?说他?和明光玩的不错,别因为这事坏了情分。”
“能瞒着,就瞒着。”
“好。”
他?刚刚也在?想这事,不知?道上辈子景舟知?晓霍青行的身?份后是怎么?想的,他?那会多在?边境很少回?京,不过霍青行前世死在?他?后面,想来景舟即使心?中有疙瘩,却也不至于像李泓那般赶尽杀绝。
夜深了。
徐之恒本来还想同人再说几句,问问姑姥姥那边的事,但见对面男人鬓角略有霜色,面上也有了倦容,想了想,还是起?身?告辞,正要开门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男人喊他?,“恒哥。”
徐之恒回?头。
暖色烛火下,他?尊敬崇拜了两辈子的男人正望着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的缘故,他?此时的脸庞和目光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柔。
他?目光一怔,仍旧恭声询问,“父亲有何吩咐?”
徐长咎看他?良久,须臾才开口,“这些年?,我有愧于你。”
他?这一生不愧祖宗,不愧天下,对妻子萧氏,两人也在?成婚前早早有过约定,她为他?操持内宅,他?给她应有的尊重?和荣耀,各取所需,倒也算不得有愧,即使是对丹阳对那个孩子,他?也尽可能做了自己能做的,唯独对他?这个儿子,实在?是亏欠良多。
在?他?成长的年?纪,他?征战沙场,鲜少回?家。
在?他?应该享乐的年?纪,他?却又把他?带在?身?边,南征北战,未得一丝轻松。
“不。”
夜色深沉,徐之恒在?短暂地怔忡后,突然笑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爱笑,将军当得久了,做事也习惯了一板一眼,早就忘了该怎么?笑,可此时他?的笑容却并?不僵硬,语气也透着难得的轻松和疏朗,“您是我这一生最崇拜的人。”
“父亲,”
他?唤他?,“我这一生都以做您的儿子为荣。”
他?短短一句,见男人神色呆怔,微微俯身?,恭拜一礼后告退。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看着烛火把他?的身?影拉长,徐长咎看着看着,突然又笑了起?来。
……
阮妤茶饭不思了几日?,总担心?宫里会突然下什么?诏令,让霍青行进宫去,有时候犹如惊鸟一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吓一跳,直把家中一干人都吓坏了。
反倒是霍青行这个当事人,甚为平静,还安慰她。
又过了几日?,她收到?消息,道是祖母去了宫里,知?她应该是为了霍青行的事,她便再也待不住,拿了自己做的糕点去阮府探望祖母。
她来前并?不知?道阮云舒和阮微月的事。
是进了府,听?婢女悄声说了才知?道不久前阮云舒落了水,事后柳氏被?徐氏好生鞭打了一顿,要不是老夫人派了人过来,只怕那夜柳氏凶多吉少,阮微月作为小姐虽然没挨打,但也免不了一罚。
这阵子母女俩自请去郊外的清水庵清修赎罪,早几日?已经离家了。
这是阮府的家事,阮妤听?过之后也只是沉默了一瞬,正要往前走却瞧见不远处的一株梨树下站着个倩影,那人一身?白衣,粉色系着蝴蝶结的腰带束起?一段盈盈可握的腰肢,黑发半披半束,髻上簪着一朵纱绢做得荼蘼花,就静静地站在?那,如弱柳扶风,用一双点漆的眼睛看着她。
明明前不久才见过,可今日?的阮云舒却给她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她停步蹙眉,脚下步子却未停,继续一步步朝她那边走去,婢女给阮云舒请了安,而阮云舒也早在?她过来的时候低下头,与从前似的同她微微颌了首,喊了一声“阮小姐”。
又问她,“阮小姐来见祖母吗?”
阮妤低眉看她,见她面上仍挂着柔顺的笑,眼中也不似她方才瞧见的那般,而是带着一些柔婉的笑意。她面上不显,也和从前似的淡淡答了一个“嗯”。
“那阮小姐快去吧。”
阮云舒说着又拿起?帕子抵着唇轻咳一声,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身?子不好就不送你过去了。”她说着便自顾自往小道离开了。
阮妤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直到?婢女轻声喊她,才收回?目光,淡淡发话,“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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