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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1 / 2)


洛九江握紧了鼓槌。

他回身,不再向后转头,只留给旁人一道修长背影。然后他高高地跃起,手臂绷直如槌,几乎和鼓棒融为一体。

“咚——”水牛皮蒙就的五尺大鼓被雄浑地敲响。

堂鼓和架子鼓,终究是不同的。

架子鼓是西洋乐器,兴起于爵士乐时期,而洛九江所击的大鼓,至少能将历史回溯到商周。若是连陶鼓原身都算上,那甚至可以追及石器时代。

通常越晚诞生的乐器在用途和技法上就越圆滑。因为它吸取了前人的教训,所以会避开同类型的前辈乐器单调枯燥等种种缺点,由于时代的进步,可采用的材料也更为高级。

可洛九江依旧选用堂鼓。

一种乐器倘若在历史长河中漫渡千年的时光,仍可以不在战乱中流失、不为后来者取代、也没有被时代所淘汰,那它一定有自己独到的专长。

乐以寄情之用。这样一个千年以来一直不曾湮灭于历史洪流中的乐器,必定能反复触动人心里某种朴素而不容割离的感情。

最早的时候,鼓声在祭祀中敲响,它被用来沟通天地,取悦神灵。

再晚些时节,战鼓声起东风吹。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密集的鼓点应和着马蹄,在织毡般的灰云之下,楼兰黄沙或塞北朔雪之中,鼓声纷飞地低歌着战场上的生死胜败。

后来,它被用于表演。在觥筹交错的欢饮宴上,于街头巷尾喧杂而烟火俨然的人间锣巷。在千沟万壑,黄土飞如碎尘的高原,也响起在漆白了墙脸,压着黛黑青瓦,竹篙子一撑划出六七丈远的水乡。

从南到北,由东往西,自商周秦汉,到唐宋元明。

蒙一层鞣制的结实水牛皮,磨两个黄杨木的鼓槌。然后无论身在何时何地,这简单的乐器,都将在纯粹的敲击中,震撼出一声声仿佛自远古蛮荒而来的闷响。

洛九江槌响这面大鼓。他跃起,自上而下地;他滑步,由前到后地。刚开始的几声还极稀疏,仿佛只是地平线以外隆隆的象蹄,遥远地从异乡踏海而来,象额上覆着黄金镶嵌的织绿的毛毡,两根象牙挑起闪着锐光的尖头,像两柄出鞘的刀。

然后鼓点便密集起来,似被急促召集的马蹄。

十万铁蹄由四方而来,仿佛呼应着狼烟烽火的召唤。八方诸侯倾巢而出。鼓点是凌乱的骤雨,是蹄铁于大地一声声沉闷的撞击。高悬的结局未定,这鼓声便乱的人心慌。

击鼓前始终老老实实被洛九江握在手心的两只鼓槌,这才第一次翻飞了起来。

洛九江的袖子滑下一段,露出他筋骨结实分明的手腕,鼓槌在十指里灵活地跃动,在手腕和手臂间如乱蛙一样地腾挪。重声是槌头狠狠砸在鼓面的中央,轻急的乱声是槌尾细密地扫过赤鼓的鼓身。

那象群踏踏的脚步终究由远及近,终和马蹄相接。于是洛九江左右两手同时敲击出不同节奏的鼓点,滚击和闷击同时响起,两种鼓点融洽却又分明。

它们在想象中撕扯,在同一面巨鼓上汇集,又在现实中殊途同归地融合。飞马跃过倒下的金象的尸身,大象如柱一般的脚掌踩断神骏的筋骨。兵戈金铁交击的碰撞,火烧燎原的烈烈和腾腾的浓烟,在呼啸的风声中汇聚成一种低沉而如潮涌般扑面而来的声响。

冻鼓、悲风、是阵阵的从天边来的陇雷。

渊渊如金石,是兵行踊跃的击鼓其镗。

马蹄声渐渐高扬起来,兵戈淡褪,杀伐声销,原本几乎催逼人连心脏也硬挤到胸口的鼓声趋于平缓和喜悦,令人终于能松开不知何时便不自觉皱紧的眉头。

在悲壮雄浑的战鼓声渐渐低去,象征着喜悦的嘉鼓活泼响起的半刻之后,洛九江的鼓点又为之一变。

这一次的鼓点,是犯我者虽远必诛的征伐,是惊山欲倾的涨尘,是磓碎千年日长白,转日呼月而出的绝响。

洛九江又一次跃起来。这一回,他的身形几乎是在半空中凝固的,那形状是甲骨文的战,是繁角隶的戈。巨鼓的鼓面肉眼可见地凹进去,绷紧的鼓面上在最激撼的敲打下几乎泛出波纹。

这场面是纯粹而震撼的美。肉眼可见的力量美在洛九江修长的腿、有力的臂与绷紧的背,在大鼓鼓面细微的震颤,在台下诸人紧屏呼息的沉醉之间;而双耳可听的音乐美,就在洛九江雄厚坚实的鼓点,在低沉的敲击声,在手法繁复的压击、顿击、闷击和滚奏中浮现。

这乐器千年前如何令先祖思潮腾涌,现在便怎样地令今人魂不守舍。于低沉的敲击声中,仿佛有亘古不变的某种精神正在大鼓中浮现。

是响彻四边的号角,是吹透楼兰的笙歌,是不屈的战神的灵魂,在铁蹄踏踏中重新君临。

重鼓高槌一下,音调和第一声一样,宣告着这场表演的终结。

满场瞬然的寂寂,那是魂灵归位必须花费的时间。

当这一支鼓点落定时,没人还能再想起来片刻前的叶恒。

叶恒的架子鼓不是敲得不好,只是不能拿来和洛九江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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