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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碧波扬帆(1 / 2)


第二天,浓雾迷漫,天色阴沉,热闹的院中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行李中属于我们私人物品并不多,主要是给国内亲朋的礼物和父亲旅居英伦多年收集的书籍文物。因房子家什留给远祺和韵西居住使用,省了不少心力,但大家伙仍忙到将近一点。顾管家雇来两辆货运马车,将不用随身的行李装上,带着远祺家明先行办理托运,前院一下子空旷起来。

父亲陪着母亲,在后花园漫步。迁居,大人的情怀不同于小孩,我的不舍,出自对生活的依恋,此地对于他们,糅合了更多的感情,异乡异客,相依为命,其中,必是深邃而复杂。

韵西晓霜和我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吃着李嬷嬷做的简便午餐。韵西大口吃着扬州炒饭,说道:“不知要几年才能再吃到嬷嬷做的饭呢。”

李嬷嬷所带的孩子中,最喜欢的是韵西,听闻此言,红了眼眶,“二小姐,你还想吃什么,嬷嬷这就给你做。”

韵西忙起身拉住李嬷嬷,“嬷嬷这么辛劳,坐下一起吃吧。”

李嬷嬷坐下后,问起韵西,“惠家少爷到哪里去了?刚刚还在院子里瞧见他。”

韵西笑道:“他去买件礼物送给韵洋,等会就回来。”

听到与我有关,还是小孩子最感兴趣的礼物,好奇心被挑起,停下筷子,望着韵西。韵西揪揪我的马尾,无视我好奇的双眼,对晓霜说道:“韵洋还小,今后你就是姐姐,多照顾点她。嬷嬷也请把疼韵西的那份心,投到韵洋身上吧。”

“二小姐,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三小姐的。二小姐也要照顾好自己,……”李嬷嬷用袖口擦着眼泪,说起离别的嘱咐。

韵西火热的性子,也受不住别离的伤感,抱着李嬷嬷掉下泪来,房内陷入一片哀戚中。惠欣拿着一个纸包进来,和煦问道:“大家都是怎么了?”

韵西不好意思擦擦泪水,迎了过去,“买回来了?”

惠欣点头柔和笑道:“苏家二小姐原来也是有眼泪的,想要医人,怎么自己也成了病人?”

韵西娇嗔地轻捶了惠欣一下,扭过脸对我说:“萨拉,快来看看你的礼物。”

我抹抹眼泪,小跑过去,接过惠欣递来的纸包,从形状和分量看,里面应是一本厚书。“韵洋,这本书是我和你二姐送你的赠别礼物。在船上没事时读读,希望能给小妹增添生活的力量和信心。”

韵西止住我要拆封的手指,“韵洋,把它收好,到了船上再打开,惠欣的话也是我的话,要充满信心和力量地生活,知道吗?”

我仰望着两双充满爱心的眼睛,把纸包紧紧抱在胸前,使劲点点头。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挑灯时分,我抱着纸包登上了一艘巨大的邮轮,挥手告别了留下的亲人,告别了烟雾中的伦敦。

临上船时,我还收到一份礼物,是远祺送我的一个木制活动小丑。在床头挂上小丑,拉拉绳子,小丑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想起远祺送我礼物时说的话,咯咯地傻笑了一番。远祺说,不高兴时拉拉绳子,就当作他在逗我开心。

笑过之后,我趴到床头,拿起枕边的纸包小心拆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本硬壳精装的圣经,打开扉页,惠欣工整有力的钢笔字,写的满满的。

赠给小妹韵洋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

惠欣韵西留笔

1912年1月28日

轻轻地念着上面的字句,心灵如被电击,思绪似潮翻滚,我因母亲的冷漠,终日缩在角落,自怨自艾,其实,自己又何曾给予别人爱呢?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摸着书上面的字迹,望着一脸笑容的小丑,周身被亲情厚爱所包裹。豁然明了,桃源,其实就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的心里,何须去望断寻觅。

“我向往”,轻喃着,浓浓暖意伴随着我酣然入眠。

清晨醒来,取出枕下的手表查看,才只六点半。我与父母住的是头等舱两房相连的套间,共用一个洗手间。侧耳倾听,父母房间没有动静,连日的辛劳,一向早起的母亲还在沉睡。掀起窗帘,舷窗洒进耀眼的金黄,常年呆在雾都,哪里看过如此澄明的色彩。轻手轻脚梳洗后,换上一条衣领袖口镶黑色金丝绒边的灰色呢制连衣裙,穿好白色羊毛袜,黑色单绊皮鞋,梳上马尾,系好蝴蝶结,打开房门跑上甲板。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挡照到脸庞,碧蓝的大海闪动着粼粼的强光,眼睛酸涨顿生,头脑发晕,我忙扶住栏杆闭上眼帘,等待不适感觉的消失。就在此刻,甲板上响起咚咚的跑动声,声响在身后停住,两个男孩子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笨猪”,“哈哈”,我暗自哀叹,小时的梦魇来了。若说我的自闭,一半来源于母亲,另一半无疑就是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黎群民,黎群生。

他们的母亲是母亲闺时的手帕之交,黎太太的父亲仰慕黎先生的学识才名,将自己的女儿嫁与年近四旬的黎先生作继弦。黎先生名弘磬字敏之,是位传奇人物,江南著名的学者,前朝的翰林,同盟会的元老级成员,他为了自己的理想,抛家弃子奋斗了半生。十年前因遭受旧朝的通缉,远渡重洋来到伦敦,他乡遇故知,自然两家亲厚无比,当然,这只限于大人之间。

双胞胎比我大两岁,弟弟是狗头军师,哥哥是帮凶,可恶的点子和把戏不知多少,往我床上放鼻涕虫,在我抽屉里藏癞□□,画坏我的作业,如此恶行枚不胜数。伊始,我曾向母亲哭述,母亲只淡淡的说些小男孩子自然调皮等等之类打发,无望之下,唯有打落牙和血吞。三年前,黎先生应聘到法国一家大学当客座教授,我方从绝望恐惧中解脱出来。

此次黎先生接到政府邀请,被聘为教育次长,伦敦前往上海的邮轮,中间停靠法国的港口勒阿弗尔,遂两家相约同船回国。黎家该是半夜上的船,这两个双胞胎精神倒是挺好。

我默念‘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睁眼微笑着回过身,礼貌柔和地回道:“BOUJOUR”。

三年未见,一眼还是能将他俩认出,双胞胎长高长大不少,穿着同样的橄榄绿呢西服。名为双胞胎,其实兄弟俩长得并不特别像,群民浓眉大眼,活泼好动,群生眉清目秀,斯斯文文。

见我向他们回礼,群生一副家教良好的模样说道:“韵洋妹妹三年没见,长高不少呢。”

群民一旁呵呵笑道:“胆子也大了不少,以前一看到群生,就马上垂弦欲泣的,想想都好玩。”

群生憋着笑,拍拍群民的肩,“不要吓坏了韵洋妹妹,还请韵洋妹妹原谅我们以前的不懂事。”

回视兄弟俩貌似友爱的目光,我友善地笑道:“我都忘记了,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伯父、伯母可好?”

群民爽快回道:“家父家母都还在歇息,这几日忙得简直就跟打战似的,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家母也是如此,我们去转转吧,我还没坐过这么大的邮轮呢。”客套有礼地往来之后,我试着放下前嫌。

“那快走吧,等会儿要吃早餐了。”群民习惯性地想拉我的手,群生插过来说:“我看还是不宜走远,先在附近逛逛,吃过早餐,禀明父母,再转也不迟,我们在这船上还要呆上几个月呢。”

群生说的头头是道,我自是点头赞同,他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配合地昂头挺胸,淑女十足挽起群民的胳膊,双胞胎挤眉弄眼,相视大笑。看着双胞胎愉快的笑容,禁不住暗想,韵西说的没错,有这对双胞胎做伴,旅途应该不会枯燥无趣,事情是该往好处想。

烈日炎炎,邮船静静驶在碧波荡漾的印度洋,几缕疏淡的白云,点缀着一色的水天。船舱内闷热异常,我穿着白绸连衣裙,用绸布包着圣经来到前甲板,坐在撑有阳伞的木椅上,沐浴着腥咸的海风,感受空气流动的舒畅。

两个多月过去,圣经早已读完,重新阅读又会有新的体会。这段日子,我主动跟母亲交流,母女的感情融洽许多。李嬷嬷私下说,母亲很高兴我的转变,还说,她也很苦恼两人的关系。初来英国,百事待新,襁褓的我因长途迁徙,病情不断,不免烦躁,等诸事安定下来才发现,我整日缩在角落。母亲一向刚强,最是不喜懦弱之人,本想教着让我勇敢点,未想关系越来越疏离。

因心情的愉悦,人也健康起来,朝气明媚这样的形容词,逐渐出现在同船大人的赞语里。满怀感恩地打开圣经的扉页,一道阴影投到书面上。“韵洋妹妹,你在看什么呢?”

抬起头,见群生和群民穿着白色长袖绸布衬衣,黑布西裤,笑容可掬地站在面前。许是真的长大了,这段日子里,他俩再无小时的劣行,甚至可用友爱来形容。看圣经是背着父母,不想传扬出去,我反转合上圣经,掩饰道:“你们不会有兴趣。”

群民一把将书抢了过去,“原来韵洋妹妹在看圣经呀。”

我起身想夺回来,群生站到群民的身前,挡住我说:“韵洋妹妹,既然你在读圣经,就应该知道这里说过,如果有人抢了你的外衣,那你干脆把里衣也脱给他。”

群生说的斯文,听着却是别样的刺耳,人,果然是本性难移。我咬牙忍下愤慨,恳切说道:“这是二姐临别时送的纪念物,请还给我吧。”

群民打开扉页,读起惠欣的赠言。群生听见凑过细看,片刻后,他从群民手中拿过圣经还给我,问道:“你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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