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船鸣着长笛,迎着熏风煦日,缓缓驶向上海码头,我和群民群生好奇地站在船栏前,端看陌生的国土,父母们则动容跟在身后,好动的群民东窜西跑,时不时指点着逐渐靠拢的陆地,向大人问东问西,再叫着小妹,向我现学现卖。小妹,是群民和群生对我的新称呼。
结束这趟航行前,自己竟多了一对父母,黎氏夫妇,还有兄长,群民群生,我家和黎家前日正式结成干亲。这事的起因,是我照顾黎太太脱险后,去上黎先生的早课,黎太太总要撑起虚弱的身体,嘘寒问暖,好似我是病人一般。并时常和母亲两人窃窃私语,笑意、眼光颇象母亲和安太太一起时,看远祺和雁遥的模样,弄得我惴惴的,去黎家上课不再轻松。黎先生也许觉察出我的不安,主动提出两家结为干亲,父亲欣然同意,方化解了我的难堪。
前日,黎先生带着家人和礼物到我家认亲,递了承继纸,黎太太送了我黎家祖传的一对冰花玉镯,说是我大了,不需长命锁这类小孩子的玩意,还送我一套景泰蓝的碗筷。我郑重地向二老磕头,改了称呼,又重新与群民群生叙过长幼。黎先生在老家还有二子,所以群民是三哥,群生是四哥,我便是他们口中的小妹,黎先生还吩咐家仆,以后一律视我为自家的小姐。
邮船甫一到岸,喧闹的码头响起雄壮的军乐声。定睛望去,几排身穿灰色军服的士兵,站在码头的阶梯上敲鼓吹号,后面竖立了两个大红条幅,聚集着各式便装的人群。
父亲笑呵呵说道:“敏之兄,当年仓惶离家去国,可曾想到如今的场面?”
黎先生摸着山羊胡,朗声笑道:“不曾,虽知总有归国的一天。”两人相视大笑,携手下船。母亲和黎太太相扶着,招呼我们兄妹一同下去。群民拉着我在人群中穿梭,跑过跳板双脚蹦上台阶,兴奋地冲着我喊着,“小妹,我们到家了……”
在船上摇荡了几个月,突然踏上陆地,竟然生出不实的晕眩感,眼前金星乱闪,头冒起虚汗,腿脚发软。群民发现我的不适,扶住我连声询问,群生跟过来急速吩咐群民,让群民扶我到旁上台阶坐下,他去找我母亲。脚步虚浮地走到一边,尚不及坐下,我就瘫倒在群民身上,人事不知。
待到醒来,发现还在船上,保罗和李嬷嬷站在床边。保罗见我醒来,嗨了一声,称我是爱逞强的小姑娘,说远洋航行之后到陆地上,得有个适应过程,尤其是我这样的体质,再详细交代了注意事项后,便道别离开船舱。
李嬷嬷扶起我,帮我穿上鞋,说起家里的人和事,“老爷和太太听闻医生说三小姐没什么大碍,同黎家的老爷太太一道去参加欢迎宴会。据说连着要办三场,老爷怕你吃不消,苏家大老爷派了人手等在外面,送三小姐先回旅店休息。”
李嬷嬷牵我走出舱门,外面果真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旁边放着一副滑竿。一个腰别□□,脚穿长筒皮靴的年轻军官向我行了一个军礼,自我介绍道:“卑职姓刘,是苏督军的随行副官,特奉督军的指令,护送苏小姐去旅店休息,苏小姐请上滑竿。”
出了码头,弃了滑竿登上路边停靠的一辆黑色汽车。车子驶在人头耸动的街道,我盯着窗外,仔细端详着这座中国最为繁华的都市,见惯了西装革履的西人,猛地看到满街长袍马褂,有些许的不适。灰蓬蓬,闹哄哄,却比泰晤士河畔多份生气,多份鲜活。
下榻的旅店位于黄浦江滩,名为上海总会。六层的大厦,正是父亲所喜爱的英式古典复兴建筑风格,不禁笑道:“这是大伯帮我们安排的吗?”
刘副官颔首道:“督军说,苏局长一家常年旅居英国,住在这里方不会觉得生疏。”电梯来到五楼,门一打开,长长的走道两旁放满了花篮,细瞧彩带上的字迹,都有个苏字,我惊奇地询问:“这都是给我家的吗?”
刘副官唇角一弯,“当然,屋里客厅也都堆满了。”
我听了心中纳起闷,从不觉得父亲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此次回国也没担任什么要职,怎样搞出这样大的阵仗。事后母亲告诉我,才明白是沾了两位伯父的光。乱世中,手中握有军队,方是最为有力的筹码。况且,南北不和,身为江苏督军的大伯父和山西督军的二伯父,占据了南北两个颇为重要的位置,作为他们的胞弟,自然受到各方的追捧拉拢。
刘副官介绍完父母的房间,推开隔壁的房门说:“这是苏小姐下榻的房间,苏小姐看看可有何不满?”
进屋扫视了一圈,房间装饰豪华典雅,宽大的白色饰金木床架,垂着缎面刺绣的淡金色帐幔,地上铺着厚厚浅色花纹的羊毛地毯。如此装潢,能有何不满,我道过谢,刘副官便辞行离开。
李嬷嬷推开窗户,以便对新到之地充满好奇的我观看外景。我趴到窗台上,踮脚探头环顾一圈,嚷道:“嬷嬷,快看,那里有一条河,还有好多船呢。”
李嬷嬷看看我手指的地方,笑起来,“别人要不知三小姐是从英国回来的,一定会把三小姐当作乡下来的土包子,那可是鼎鼎有名的黄浦江,这些房子在三小姐眼里不稀罕,在国内算是顶好的了。”
李嬷嬷答完后,便回到门口处,逐一打开地上的行李,开始清点收纳。我观望曾在大人言谈中出现过的黄浦江,还有眼前各种欧式情调的建筑,若不是马路上跑动的黄包车,随风传来细软的吴语,提醒着自己,仿佛仍身在大陆的另一端。
“三小姐,快来看,这柜子里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呢。”听说有漂亮的衣服,勾起我新的好奇心,跑到衣橱前,见里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服装,款式新潮,做工精细,面料考究。
李嬷嬷取下一件贴在我身上比试一下,衣服竟然与我的身材颇为吻合,李嬷嬷接着翻看下面的抽屉和柜子,齐齐摆满了其它配件和鞋子,啧了一声后,夸起大伯的细心周到。
我拿着那件裙子,再对着镜子比比,好奇地歪头问道:“他怎知我穿多大的?”
李嬷嬷笑了,合上抽屉回道:“这就叫料敌如神,不然督军的位置那么好坐?”
翻看时髦的新衣,女孩子爱美的天性一下发作,我跑到浴室清洗干净,顶着半干的散发,在落地衣镜前,由李嬷嬷帮着试起新衣。
换上一件裁剪精美的浅绿色纱制西式礼服裙,衣领袖口和裙摆都镶缝着苹果绿的细缎带,腰带也是同色宽幅缎带,我平展双臂,收紧的袖子在手肘处散开,踮脚转了一圈,层层叠叠的裙摆悠然打开。
“太美了”,李嬷嬷赞叹道,我乐滋滋地预备再转一圈,传来几下叩门声,李嬷嬷赶紧收拾一地的零碎,我猜叩门的是顾管家,便光着脚跑过去开门,美滋滋地想要他吃一惊,没料到吃惊的却是我。
门口站着五个人,除了群民和群生,其他一个也不认识。群民见是我,马上抓住我的胳膊询问道:“小妹,好点了吗?都是三哥不好……”
“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黎家公子?”一个二十五六岁身着军官制服,模样帅气的青年人问道。
李嬷嬷放下手中的衣物,小跑过来行礼,“三少爷好,六少爷好,倪二表小姐好,黎少爷好。”
众人也一一给李嬷嬷问过好,三少爷,我的堂兄,二伯的大儿子苏远山扫了一眼凌乱的房间,极具威势地吩咐道:“咱们先到会客室等九妹,看九妹红光满面,想必如刘副官说的,一切正常。黎家两位公子大可放心了。”说完,率先调头离开。
顾管家闻声过来,打开一个房门,请我的那些亲戚进去,只有双胞胎还留在原地。群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真的没事?”
我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你们不是去赴宴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群民抢着说出原由,原来是刘副官回去禀告我大伯,说我没事了,大伯便要他的四子,我的六堂兄苏远晋接我过去,群民他们自然就跟着来了。我听后推推站在门口的兄弟俩,“你们也过去等着,我马上就过来。”
关上门,李嬷嬷帮我梳好马尾,从抽屉中找出一条绿色小纱巾做成蝴蝶结别在头上,穿上白色长筒袜,再从鞋柜中拿出一双白色单皮鞋套上,寻了一个白缎小手袋递到我手上,全身端详了一下,满意说道:“三小姐打扮起来,真是不输二小姐。”
和韵西比容貌,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便回说:“嬷嬷又在安慰我,不给嬷嬷丢脸就成。”
李嬷嬷宠爱地瞧着我,道:“三小姐,人哪,没有说哪个模样最美,三小姐的模样配三小姐的性情就很好。”
听后,我看看镜子,里面的女孩身段窈窕,肤色白净,鹅蛋脸,因忙乱兴奋,面色红润,柳叶眉,微挑的凤眼,虽不似韵西大大的杏眼光彩耀人,却也清澈灵秀,俏丽挺秀的鼻子,樱唇贝齿,笑起时颊边隐隐露着两个酒窝,没韵西美艳夺目,称得上清秀可爱。李嬷嬷的话,又在上面多添了一笔色彩,自信。这样的我,在众多的亲戚面前,应该不会让父母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