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来的途中,母亲详细的向我介绍了复杂的亲属关系,光是苏家三代以内的直系就有近百人,母亲家族还有七八十人,父亲瞧我头痛的模样,开恩放宽标准,称只用弄清父母辈叔伯姑舅姨及堂兄妹和表兄妹即可,而这些关系,又让我头痛了一些日子。
我的祖父育有三子三女,大伯苏定宁有四子三女,二伯苏安宁有四子三女,三个姑姑分别嫁给余家,唐家,袁家,外祖父育有三子一女,大舅倪运泽有二子二女,二舅倪运鑫有一子一女,三舅倪运勤有三子。倪家表二小姐是二舅的女儿倪瑶歆。
会客室的房门敞开着,我过去一一向他们行礼问好。远晋是主请之人,先客气回了礼,说:“九妹,家父和三叔他们还在等我们,边走边聊吧。”
六哥远晋,今年二十一岁,面色坚毅,模样文秀,年初从日本军校毕业,现在大伯军队中效力。
瑶歆过来挽起我的手,用英语说道:“韵洋表妹,我们一起走吧,妈咪还要请你到我家住几天呢。”
二舅定居上海,在外祖父照应下,靠航运商贸起家,现是上海滩生意场的风云人物。十八岁的瑶歆,长发披肩,头戴一顶宽边白纱阳帽,身穿粉色西式绸制长裙,脚蹬乳白色半高跟皮鞋,活跃甜美,眼中有着倪家人的精明,据母亲说今年计划去美国留学。
“二舅和二舅母可好?”来到电梯前,我礼貌地询问。
瑶歆依旧用英文回应,“还好,等会你就能见到了。”
“倪小姐,我看你倒是更像从国外回来的,九妹都在用国语,你反是满嘴的鸟语。”站在电梯里,远山讥讽道。
“我愿意用什么语言是我的事,也是我的本事,不像某些只会弄枪的老粗。”瑶歆朝远山翻了个白眼。
“那些连自个国家的话都不愿说的人,依我看,也不见得比我这老粗高贵到哪里去。”远山扬起剑眉,帅气十足地回道,远晋和双胞胎在一旁垂眼闷笑。
瑶歆气结,用英语骂道:“去死吧。”
远山反倒笑起来,“想要我命的也不少,就像一个满身虱子的人,多一个虱子无所谓。”
笑声更猛烈了,里面加进了我的声音,明知发笑对不起瑶歆表姐,可远山堂哥诙谐的话语,实在太可爱了。
电梯门一打开,瑶歆气鼓鼓地冲了出去,我不免着急想追。远山止住我说:“九妹,她是上海本地人,还怕那个大小姐丢了不成。三哥我最烦看到那些唧唧歪歪,不知自己是谁的人。还好,九妹虽在国外长大,礼数文化倒没丢。”
“三哥,话虽如此,何必惹倪家不高兴。三哥,你带九妹他们走,我去找倪小姐。九妹,两位黎公子待会见。”远晋暗带责备地说完,一下跑不见踪影。
随着一脸不屑的远山出了大门,马路边停着一辆敞篷汽车,坐在车上的三个卫兵迅速跳下车,列队敬礼。看看车,对国家的幅员辽阔未有具体认知的我随口问道:“三哥是开汽车来上海的?”
远山拍拍我的脑袋,“你当这里是英国,路那么好走?我是乘火车来的,汽车是随车托运的。三哥以后倒要在老家好好修几条路,多盖几间工厂,免得整天受人闲气。”
远山命令卫兵自行回去,帮我们打开车门,我爬到副驾驶的位置,群民和群生上了后坐。远山动作潇洒地开动汽车,说道:“说实话,三哥真不想在那个酒宴上呆,当初起义时,一个个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深怕自己少占了便宜,丢了地盘,扯到现在,都已经大半年了,还没扯清楚。听黎先生说起,九妹以南丁格尔为榜样,是个有思想的女子,这样的妹妹,三哥喜欢。”
我的脸颊腾地一热,那日晚上保罗复诊,以为我是黎家的女儿,遂向黎家人问起我,还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们,害得经常被群民兄弟打趣,叫我弗洛伦斯。我轻声回说:“照顾干娘是应该的,该做什么事时就去做。父亲说这次革命成功,二伯和三哥可是立了大功,阻隔了北边南下的队伍,不然旧朝不会那么快瓦解,韵洋对二伯和三哥也是打心眼里佩服。”
“该做什么事时就去做。九妹这话说得太好了,象咱苏家人口气。可很多时候想和做差得太远,就连三哥,有时都不得不随波逐流。”远山帅气的脸庞,浮出一丝阴霾。
见状,我很想帮颇有好感的堂兄驱散掉眼中的阴云,但不知如何开口,对于国内政事,自己所知的都是从大人的言谈中得来的一鳞片爪,很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无语望天,只见夕阳西下,被街道围裹的狭长形天空中,飘浮的云彩镀着美丽的金边,我心里一动,提议道:“三哥,你要不想去宴会,我们就先打个家人电话,晚点过去。伦敦总是被雾罩着,难得见着这么好的阳光,我们去欣赏上海的夕阳吧。”
话音一落,群民在后面附和道:“我也不想回去,我身边坐的尽是些酸酸腐腐的之乎者也,无趣极了,群生你说是吧?”
群生慢条斯理回道:“那可都是些颇有名望的大儒,不要忘了父亲的教诲,一定要尊师重道……”
群民急着打断,“你想去尊师重道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回去。”
群生没理群民,趴到远山身后,“苏大哥,小弟也想去欣赏落日的美景,可否麻烦苏大哥屈尊载我们前往?”
远山思忖片刻,朗声答道:“有何不可?这正合我意。同你们一起,我到更轻松自在。咱们就到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去赏落日,等到晚上七点的家人私宴再回去。”
打过电话,接电话的母亲应允了此事,远山迈着威武的步伐,带着几个小萝卜头重新上车,向外白渡桥进发。还没到河边,远远就瞧见夕阳下发着耀眼光芒的巍峨钢桥,来到近旁,苏州河水被落日染成金黄色徐徐流过。
我抚着桥杆,望着瑰丽浪漫的美景,笑着问远山,“三哥好象对此地很熟悉呀?”
远山眯眼眺向金红的落日,没有理会我的戏谑,半晌后低沉说道:“四年前,我从日本军校毕业回国路经上海,当时这座铁桥刚刚开通,我和几个一起毕业的同学来过此地。那时的我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如何改天换日,驱除鞑子,摆脱欺凌。一起回来的四个,牺牲了一个,出国了一个,还一个早已意志消沉,顾着赚钱享乐。九妹,你知道吗?这座桥正名应叫公园桥,叫外白渡桥,是有典故的。五十多年前,一个英国人在此处建了一座桥,设置了过桥税,专门向中国人收,外国人却常可免交,引起民众的激愤,十七年后地方当局才盖了一座免费的木桥,取名公园桥,老百姓为了庆贺不用向洋人交钱,有了外白渡桥这个名。可见,触及到民众的私利,大家还是齐心的,但是,唤醒其救国热情,燃起其报国之志,却犹如翻越蜀道。”
远山在日本留学时就加入了同盟会,是个意志坚定的革命党人,此刻,却是落落寡欢,神情萧瑟。
“我觉得家父一贯倡导平民教育,是个可行办法。大力普及教育,开启民智,打开他们的眼界,自然就不会鼠目寸光,只争眼前小利。”群生的语气,带着难得的慷慨激昂。
群民附和道:“苏大哥,不用难过,我和群生支持你,我们的国家,正是有大哥这样的人物,才没彻底沉沦,我今后定会用我所学,实践苏大哥和家父的理想。”
群民和群生坚定的目光,如繁星般璀璨,是心中的理想点燃,所激发出的光芒。
我为之感染,也回道:“三哥,你所翻越的蜀道,再加上我一个。”
远山环视我们三个小人,肃脸染上一层笑意,向我们伸出大手,斑斓的落日余晖中,几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在见证过无数山盟海誓的外白渡桥,留下了我今生第一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