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哭泣,没有喊叫,只静静地,怔怔地,听着振兴的讲述。长串的话只听清,刹车,撞击,去了……振中……撕心裂肺的痛楚,蔓延至全身……振中,雪地里行车,哪能随便踩刹车?振中,你可是因为我……想到此处,我落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即刻被卷入无底的深渊。
地狱般的深渊,黑漆漆野茫茫,不知出路,不知尽头,惶惶然,凄凄然,不知何往……振中哥,你不是说是我的福星吗?为什么要把我孤零零地遗弃在这荒芜里?振中哥……我跌跌撞撞,撕心呼号,忽然,头上出现一丝亮光,光线越来越强,我心中大喜,振中哥,是你来接我了吗?你终是舍不得我的,是吗?不要舍下我,带我一起走吧。
我举起双手,全身沐浴在光圈之中,带着微笑,随着光圈冉冉上浮,随后速度越来越快,猛地,一股血腥从口中喷出,我睁开了眼睛,投入眼帘的,是父母亲的面容,还有一个,是给母亲治病的名医刘大夫。
刘大夫欣慰地说道:“多亏了长白山的极品人参,吊住了一口气,淤血吐出,问题不大了。府上的药材俱是上好的材质,待老朽写张方子,照着按时服药,大人小孩都能保得住,关键是心情要开展些。”
父亲连声道谢,引着刘大夫出了里屋。母亲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说:“韵洋呀,你得为了你的孩子活下去,那可是振中唯一的骨血,活下去才对得起振中,才对得起蓝家。韵洋,打起精神来,娘只喜欢坚强的孩子。”
我颤抖着嘴唇,望着母亲坚定的眼神,泪水奔涌而出,一瞬后,死死地抓着母亲的手,嚎啕痛悔道:“娘呀,我害死了振中哥,我鬼迷了心窍,贪心不知足,我毁了我的家……”
母亲拿着手帕,替我拭着眼泪,叹口气,“现在失悔有什么用?人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蓝府设了灵堂,精神好点去送送振中,告诉他,让他放心,你会照顾好孩子,嗯?”
能下床走动,已是十天之后。我穿着斩衰孝服,来到蓝公馆拜祭振中。灵堂是首次来蓝公馆的那间会客室改成,里面悬挂着蓝太太和振中的遗像。先给蓝太太烧香祭拜后,转对振中的遗像,已是泣不成声。我匍匐在灵桌前,紧紧揪住桌布,想起一幕幕往事,犹在眼前,如今,却硬生生地成了阴阳之隔,天上人间。
振中,我错了……只是为何要这样绝然?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长歌当哭,也道不尽心中的悔意,振中,我不求你的原谅,因为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只求你一路好走,永世不要再与我相遇,没有陷井和深坑,只有鸟语和花香……
我哭昏过去,幽幽转醒时,一室浅绿映入眼帘,幽咽再起,只是,已经哭不出泪来。胡妈拿着毛巾,帮我净了面,端来药汤喂我喝下,红着眼圈说道:“大少奶奶,人死不能复生,顾好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呀。”
我呜咽地点点头,胡妈帮我掖好被角,让我休息。可在这满是回忆的房间,如何睡得着?我下床摸着家具,结婚时的场景浮出脑海,挑开盖头,笑意吟吟的振中,共饮合卺酒,情深款款的振中,不舍离开,殷殷嘱咐的振中……山盟犹言在耳,可恨我这背誓之人,让一切具掩黄土。
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让我不由光着脚,惊惶地跑到客厅,却见振兴独自坐在沙发上。他拧眉扫扫我,冷声道:“大嫂,你这做贼心虚的模样是要上哪里去?”
我难堪地缩缩脚,默默转身,返回卧室。可是走到门边,怎样也迈不动脚步,仿佛面前,横着一堵无法穿越的厚墙。
振兴走进卧室,帮我拿出毛拖鞋和棉被,声音愈发的冰冷,“大嫂到是把负心人的戏码演了个十足,后悔,痛心,害怕,后面不会再来个自残吧?”
我穿上鞋子,裹上棉被,倚到长沙发上。振兴在单人沙发坐下,坐姿严整,抿着嘴角,一言不发。说实话,我极少能弄懂振兴,就像此时他坐在这儿,可我没像平日那般排斥,只因眼角里那副与振中神似的身影。正眼看看那张坚硬的面孔,细究,竟然与振中也有个四五分相像,顿觉不似往日那般可憎,毕竟是振中的亲人呐。
我恻然叹口气,“二弟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振兴简洁答道:“后天开拔。”
我点点头,“我现在这样,也没法回去照顾爹,还请二弟多多费心,多安慰他老人家。还有,代我到娘的坟前赔个不是。你大哥那儿,等我好些,我会自己去,也请你说一声……”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将头埋在被子里,抽泣起来。
“大嫂,我只做我该做的事,你的事,你自己去做。”
冷冰冰的话音,全无亲人的患难相帮。我咬着唇,睁着泪眼看去,振兴拧眉站起身,垂眸冷视道:“你的痛哭,大哥是听不到了,我想我的侄儿,也不会喜欢听这种噪音,振兴告辞。”
神似振中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板外,这一顿冷嘲热讽,如当头棒喝,让我嘎然止住哭泣。亲情,在蓝家这样的家庭,不啻纸薄,失去了振中这唯一的依靠,若还想在蓝家继续生存,我再不坚强,孤儿寡母的日子,其前景可想而知。我咬咬牙,挺直脊背走进卧室,爱我挚深的振中,一定会原谅我,保佑我,庇护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的。
我从妆台上拿起结婚小照,靠到床头,伸手轻抚,一对上那双盈盈秀目,哀鸣从心底再次奔涌出,振中……
两天后,行装清理完毕。母亲正拉着我的手,讲着体己话,顾嬷嬷在门口禀报,“太太,三小姐,安家二少爷来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默默转身出门相迎,“梦泽,来给韵洋送行啦,你们聊吧。”
我缓缓站起身,看着掀帘进来的人影,心里涌动的,不再是痛,而是悲。命运的轨迹运行到此刻,即使两人面对面,也不可能再重合到一起了。振中用他的生命,在我们之间划下的一道鸿沟,穷极一生,也填不满的鸿沟。
梦泽素日明亮的眼眸,此时亦是堆满厚厚的阴霾,我指着沙发,请他坐下。梦泽站了片刻,过来握住我的手,沉声说道:“韵洋,不管你有什么决定,我都会等你。”
满眼阴翳的梦泽,洞察力还是如往日一般惊人,知道我要对他说,不要等我。
我抽回手,轻声说道:“梦泽哥,咱俩最大的不同,是我以前相信天命,而你不信。我本想随你,如今是再也没了勇气。梦泽君,祝你前途无量,早日完成心中的宏愿,我会为你祈祷。”
梦泽散去眼中的阴翳,目光坚定地轻言道:“韵洋,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很难接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会等你。”
我幽幽地回说:“梦泽哥,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的磨练与我无关。”
梦泽瞧了我半晌,温言说道:“韵洋,你只要记得,我开头的那句话就行。保重,韵洋。”
望着梦泽离去的身影,曾经牵动我整个心神的身影,风雅依旧,亲切依旧,不同的是我的目光……里面的美梦已碎,心境已变,纵然以后或会追忆,只是现在,一片惘然。
怔怔进到里屋,打开随身的小箱,取出圣经,拿出夹在里面的照片,那乌黑明亮的眼眸,看一次痛一次,串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欲哭,却无泪,唯有一声长叹。我毅然打开收信的箱子,将照片塞入群生的画夹下面,梦泽,我俩终究还是无缘。
回身翻开圣经的扉页,纸页不复先前的雪白,淡淡的黄色,凝刻了岁月的痕迹,但是铮铮的话语,依然如当初所看到时感触至深。“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望着笔力遒劲的字迹,羞愧自己离韵西和惠欣的期望越来越远,整日里猜疑,算计,颓丧……人失去了爱人,不应该失去爱心,没了爱恋,不应该没了信念。况且,我并不是独自前行,我还不满十八岁,前段日子,就当是暴风雨的洗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