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嗫嗫了小片刻,艰涩说道:“才回来一?个多星期。现在?我这样儿,怎好去?府上给三小姐您丢人。孩子他?爹整日只知道抽大烟,家里是能卖的卖,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不然孩子都会让他?给卖掉。昨天听见邻居的孩子谈到您,我就想着,说不定您会再来,就在?这儿等这您。三小姐,求您收留下我和孩子吧,我娘家人指望不上,别的大户人家,都不要带着孩子的佣人。”
我牵起孩子红肿的小手,对春晓柔和说道:“春晓姐,你太见外?了,有了难事也不说一?声。走吧,是家去?说一?声,还是直接跟我回蓝家。”
春晓嘴唇抖动?了一?下,红了眼眶,“三小姐,太谢谢您了,家里是哥嫂当家,只差没把咱们母子仨赶到大街上,我这就去?跟邻居打声招呼。”
带着春晓母子上了车,返家途中路过一?个街口,行人纷纷绕道而行。顺眼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灰呢戎装威武强干的士兵持枪戒备守在?那里,里面隐约露出靖礼落寞的身影。我想了想,让司机停车,由小唐陪着来到街口。靖礼的卫兵见着我,纷纷收枪,边行礼边让出道来。
靖礼听到动?静,侧头扫了我一?眼,从摊贩手中接过一?大袋的甑儿糕,沉沉说道:“昨晚,她讲了好些个小时的趣事,说是最爱到街头买甑儿糕。本想忙完事,带她出来买几?块,没想她却走了。”
我惭愧地低声道歉:“杨大哥,对不起,……”
靖礼打断我的话,“蓝少夫人,这事不怨你,是我无能,让她随了我,又不能给她保障,整日象在?牢狱里生活。”
看着痛苦沮丧的靖礼,实在?有些不忍,他?在?大街上跟我说这样的一?番话,可?见静雅离去?和家人设计的双重苦闷已超越了他?承受极限,他?现在?急需的,是倾吐。我思忖片刻,吩咐小唐,让车子先?行回府,安顿好春晓母子,然后?对靖礼说:“杨大哥,你一?定还没吃午饭吧。走,离这两步路的地方,有家日式餐馆,咱们去?吃点东西。”
干净清幽的包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我一?声不吭地坐在?榻榻米上,拨弄着热水里的白瓷酒瓶,烫得绯红的手指拿起一?瓶温好的清酒,转身放到矮桌上。因不想让外?人看到靖礼失态,我担起了温酒一?职,有时,人是需要发泄,需要大醉一?场,像靖礼这样的,决不用担心会沉迷于?酒精之中。
靖礼拿过酒瓶咕嘟咕嘟灌入口中,他?的面前?,挤放了七八个白瓷空瓶,桌上的菜肴,却是纹丝未动?。探身想要收掉空瓷瓶,进屋便一?字未说的靖礼突然拍起桌子冲我喊道:“你说,我这样的人活着干吗?连个喜欢的女人都罩不住,当日你要我照顾好她,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枯萎。真他?妈的窝囊,窝囊!”
我收着被震得东倒西歪的瓷瓶,点点头,淡淡回道:“我是挺失望的。”
靖礼怔了怔,许是没想我会答腔,盯了我一?眼,垂眸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唇,道:“你就跟我家里的那个一?样,总是那么沉得住气,挂着脸谱,不露心迹的。”
我放着空瓶子,再次点点头,认同道:“我知道,你最烦我这样的。”
靖礼盯着手里的酒瓶子,拿起来晃晃,咧咧嘴角,“这话静雅听见了,还不跟我没完。你和惠娴并不完全?一?样。你的脸谱,只挂在?需要挂的时候,本身还是有生气、有思想的。要说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让我佩服的,除了你也想不出其他?的了。而惠娴却是天生的,外?面里面一?个样,我家那些虚人已经够多,枕边还是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受不了。”
我转身取过一?瓶热好的酒,放到靖礼的手边,附和道:“太过完美?也是种缺陷。”
靖礼睁眼瞧瞧我,叹道:“你倒是会总结,惠娴除了这点,真的无可?挑剔,就连这在?旁人眼里大概也是优点,我也不想负她,就想着这样过一?辈子,直到遇见了静雅。你是让我佩服,惠娴让我敬重,静雅则是让我,用生命去?爱的那个女子。”
我往热水里放入一?瓶冷酒,淡淡笑道:“你还没有喝糊涂,区分得这样明白。如果有人想灌醉你,探听情报,大概是妄想。”
靖礼打个酒嗝,“别有用心的,我也不会让他?近身。”
我轻轻朝靖礼面前?推过几?碟小菜,含笑道:“看来韵洋在?杨大哥眼里,还不算外?人。”
靖礼夹起一?筷子腌制的小章鱼,塞到嘴里嚼了嚼咽下,说:“瞧这话说的,想想四?妹、静雅和你的关系,把你看远了,她们能答应吗?”
我叹道:“那还是杨大哥有良心,不然,再亲的人也会被摆上几?道。”
靖礼放下筷子,抬起头,略带醉意的眼眸直视了我两秒,复又低下头,拿起酒瓶一?口气干完,“我知道是谁动?的手脚,我这就称了他?们的心,打完这一?仗我会去?找静雅的。兴许我一?辈子都不能给她名分,但我会守着她一?辈子。下面他?们要对付的,你也知道是谁,我也没这个心情跟你们斗啊抢的,爱谁谁吧。”
我略微错愕,攥着冷酒瓶瞪着靖礼,他?拿着空酒瓶子在?桌面上敲敲,“拿酒,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这个对手出局,不正合你们蓝家的意。”
“杨世伯会同意吗?杨大嫂怎么办?”
“腿长在?我的身上,再说家父还有靖义不是?至于?惠娴,只能对不起她了。她呀,更看重那些虚的东西,名分地位就都留给她吧。”
我默默烫好两瓶酒,递给靖礼一?瓶,自己举起另一?瓶,说道:“杨大哥,我敬你,你是条真汉子,真英雄,静雅没有看错人。”
靖礼接过去?,咕咕干光抹抹嘴,“你说的可?真戳心,抛家弃子的,算什么汉子?丢下一?大摊子的事和弟兄,算什么英雄?连个名分都给不了静雅,怎么会对?不过是个逃兵,让人耻笑的逃兵。”
我清晰有力地回道:“杨大哥,当逃兵也得有勇气,心理?折磨的滋味,未必好受。像我想当个逃兵,都迈不出步子,只能混一?日是一?日。何况杨大哥舍弃的,可?都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试问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我是真的敬佩你。”
靖礼沉吟半晌,敛眉拿过我面前?的酒瓶,又一?口气喝光,低头鞠了一?躬,道:“韵洋,对不起,这是代我们杨家向?你赔礼道歉。政治上的勾心斗角,本是男人之间的角逐较量,祸不及妻儿,何况你还对我家有恩。我家对你是亏欠太多,不过,只要我在?一?日,是不会让他?们再害你。我走了以?后?,你要事事小心,靖义从没吃过别人的亏,只在?你手上栽过跟头,这成了他?的心病。蓝家会是他?首要对付的目标,离开蓝家是上策。不然,每次头一?个,他?就会想到算计你。”
靖礼的举动?和长白,让我鼻头一?酸,湿了眼眶。靖礼敛眉拍了一?下桌子,沉声道:“最烦看人哭哭啼啼的,败了酒兴,蓝少夫人怎的也落了俗套。罢了,今天也喝够了,好自为之吧,告辞。”说罢,摇晃着起身,用力拉开纸糊的梭门,扬手而去?。
我跪坐在?榻榻米上,默默望着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静静的,沉沉的,缓缓地坠下。片片自在?悠然的洁白,带动?心绪,悠悠流转,靖礼这样一?个坚硬从容之人,如同诗中描绘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铁汉,内心竟也藏载着这般多细腻的情感。感慨之余,更是敬佩良多。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能放下外?物,明自本心,已不是世俗上的一?时之杰可?比拟的。
靖礼,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