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右手搭上振兴后腰的皮带,左手握着软软的?小兔棉鞋儿,串起温情的?脉络。右眼角忽暗,脸颊轻落一吻,我不自在地拽拽振兴的皮带,悄声道:“叶儿看着呢。”
振兴再用一吻作为回答,重?重?的?,响响的?,真引来叶儿的侧目,热度迅速从脸部蔓延至脖颈,我收回右手,眼睛横调嗔去,肇事者面上端起眼观鼻的君子?之容,“进去吧。”
我的?眼神凝固住,振兴调整右臂的?抱姿,腾出左手揽住我,“庭葳开新课,场子得撑。”低暗干涩的?声带,泄露出长时间超负荷工作?的?劳累。
我的?左眉头扯动一下,垂眸藏起眼里的?微澜,依上振兴坚实的?左胸,斜倾脸颊触及他的?颈部,轻嗯一声。
“上完课,收拾收拾,咱们去万国酒店,会凌刚送了帖子?来。”
会凌送帖,肯定是有振兴的暗示,满腹的话?酝酿了片刻,出口的只是小小的一声,“振兴”。
振兴回了一句我的?惯用语,“别磨蹭。”听罢,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奉庆现身走廊转角,小跑着过来说高玲玲要见我。
十几米高的?正阳门城台,凄白空寂,不多的?哨兵衣着单薄,三三两两猫身笼袖,靠在避风处的?宇墙下躲避风雪的侵袭。京城防务现是会凌的?部队维持,正阳门驻有一个营,此刻,营长在我的?身后,重?重?地合上城楼半扇侧门,士兵攸地站直,朝他们的长官行礼。
营长操着军人干脆的?语气,说起场面话,“小可带兵无方,让蓝夫人见笑。”
“贵军的?冬衣还没备齐?”
营长眼睛环睁,瞪着右前方,愤愤回道:“咱家的?军需向来都是最末、最次,棉衣穿过一年就不能再穿,现仗才完,哪来得及。”
我随着望向二十米远处一孤立的?身影,思忖片刻,吩咐身侧的?小唐,让他打电话回府,告知振兴,给会凌一部捐赠冬衣救急,同?时让营长跟会凌联系,协助调拨工作?。小唐和营长领命离开?,我收起小唐留下的?黑布雨伞,压压貂皮帽,迎着急雪,走向高玲玲来蓝公馆所为之人,已成雪雕的?靖仁。
其实,高玲玲焦急万分说出的事由,对于长期接受西洋教育,有过硬心理训练的?靖仁,实在不算大事。遵循昨日签下的?多方协议,杨家今日迁回天津老宅,服丧仅十日的毓枝突然提出解除与杨家的?关系,随后出走。
靖仁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一动不动望着前方出神。我单手扶着大半人高的?宇墙眯眼远望,巍峨无边的紫禁城,堂皇宏伟,其气,其势,在风雪的笼罩下愈发的?彰显。强大的?视觉张力下,生出的不是膜拜之情?,反是遗世而独立的?高处之寒,心念一转,眼眶发胀,靖仁反常不是高玲玲说的世态炎凉所致,是为靖义心痛,高玲玲求错人了。
手指在墙头的积雪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来了,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走,作?为朋友、亲戚,要说要劝的?话?很多,可对靖义之死负有责任的?我,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是拿锥子刺人。踌躇后的结果便是沉默,任由雪花扑面,慢慢在睫毛上堆积。当我拂去眼部重负之时,靖仁开?腔说了句‘回吧’,淡淡的?语气,比空中的?雪花还要飘忽。
皮鞋在雪地上划出半扇圆弧停下,“你?也早点回,别让大家伙儿着急。”
“大伙儿?韵洋,你?为小玲打掩护可以,但千万别提大伙儿。母亲,大哥,二哥不在了,父亲整天被八个姨太围着打架争财产,哪来的大伙儿?”
一同?以往悦耳动听的男中音,说出这样一段满带怨气的?话?,不由想到易生说的,靖仁不再是以前的?靖仁。一念后,复又反思,身逢巨变,谁又能保持平和的?心态?且不谈自己的?身份。我放下迟疑,用朋友的?口吻说道:“打架争财产还想找调停人仲裁者呢,说着急你,哪错了?挤上一条船,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不管好歹,家就是家。”
过了一分钟,靖仁抬手搓搓脸,呼出一道长长的白气,像要抛掉体内的?重?压,停了会,拍去身上的?雪花,道:“我想到下面的关公庙上柱香,他们关了,说非常时期,要禁烟火。”
正阳门瓮城里的?关公庙,据说十分的?灵验,前朝皇帝由天坛郊祭回宫,必在庙内拈香。靖仁一向不信这些,出人意料之举,必有他自己的?理由,我让回到身边的小唐去找营长,打开?关公庙。
一进庙门,靖仁便虔诚地跪倒蒲团上,拜了几拜。我观赏完庙里?三宝之一的?白玉石马,回过头,瞥见靖仁手执檀香,直视关公像的眼里堆满深深的悔意,心下明白,靖仁念念有词的?默祷,一定与靖义有关。自己向来不大信灵验之说,要是,前朝何以亡国?可见着此景,勾起心事,跟庙祝要来檀香,诚心拜下,默念无处说的祭词。
吐完长长的淤堵和忏悔,上过香,庙里?不见靖仁的?踪影。走出庙门,靖仁靠在旁边的廊柱,头也不回地谑道:“你?家得胜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拜关老爷?”
我默默戴上手套,回道:“我拜的?,是我欠的?。”
靖仁扭过头,审视一下我的?脸,“安心了吗?”
我回视一眼,素来干净阳光的?面孔,苍白发青,湿漉漉的?,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泪水,不忍再看,转瞧纷扬坠落的晶体,感叹地摇摇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又能维持几时?
靖仁双手插进大衣袋中,正过头,仰望暮色下的?正阳门,似沉入回忆。我看看手表,斟酌道别的字眼,靖仁的?问题,唯一能解的?还是老办法,时间。灰暗的?声音忽地钻进耳里,“当年我来京城上中学,由读高中的二哥领着,头次上这前门。在上面他和我说了很多设想,要我好好念书,说大哥等着我们呢。”话?到此处,靖仁哽住,过了一会儿,掏出右手拍拍廊柱,“他拉着我来拜关老爷起誓,被我想法推诿掉。其实,欠他最多的?,是我这个同胞弟弟,……”一记猛拳捶到廊柱,也狠狠地捶到我的?胸口,靖仁多次违背靖义帮我,叠加成靖义失败的?一大主因,他的?自责可想而知,“做了医生,却一个哥哥都没救……”
靖仁头也不回冲进风雪里,漫天飞花,点点袭来,冰冰的,刺痛我的?双眼,春风般的笑颜,终成了过去,葬送它的?,竟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