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衙门的大堂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翘头供案,后面端正的放着一张太师椅,上面倚着一个人,四仰八叉的坐着,两条腿高高的翘在翘头供案一边儿的飞脚上,闭着眼睛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寻思着什么。
他手里攥着一杆长长的烟枪,时不时的嘬上两口,眼睛都不用睁开就能吐出一圈溜圆的烟圈儿。
好半晌,他才慢慢悠悠的开口:“你说圣上要查账?”
堂下肥头大耳的太监抬起胳膊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连连点头:“说是圣上发了大火,一定要把内务府账目上的猫腻给揪出来才行。”
这话一点儿也没触动到堂上那悠哉的人,他又嘬了两口,才慢慢悠悠的答道:“查就查吧,你慌什么,没根儿的东西,到底没见过世面,这么点小事就把你给吓成这样了。”
太监被骂得一阵恼火,可想到堂上人的身世背景,只能硬生生的咽下了这口气,缓了半天,又挂上了一副谄媚的模样:“孙大人这话说的,奴才这些人当然没见过大世面,哪能像您一样啊,一眨眼就把该报上去的十两银子改成了千两银子,奴才就是拍马也赶不上您的阔气呢。”
暗搓搓的被怼了一句,堂上的孙大人终于开恩抬起了眼皮子瞥了那太监一眼,继续嗤笑道:“你别拿话挤兑我,我还告诉你了,老爷我从来不怕人查账,谁来都一样。”
他移开手中的烟枪,收回了翘在案头的双腿,探着身子往前,十分神秘的说道:“你知道灶王爷上天的时候,为什么都要在他嘴上粘一块糖糕吗?”
太监也跟着他的动作下意识的往前探了探脑袋,两个人像是隔空交换着什么秘密一般,他摇摇头:“奴才从小就进了宫,一年到头出了差事还是差事,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讲究。”
“那是因为啊,灶王爷是老天爷的耳报神,你们谁家勤快谁家懒惰,他看得一清二楚,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三就会上天把自己看到的情况禀明玉帝他老人家,第二年该赏的赏,该罚的罚,谁要是得了灶王爷几句好听话,啧啧啧,那可不得了,明年家里什么好事都是滚着来啊。”
他哈哈大笑着,重新摆回了最初那副四仰八叉的姿势,一只胳膊直接搭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眼摊在太师椅上。
那太监没明白,看到孙大人笑了,也跟着干笑了几声,笑得人家孙大人浑身鸡皮疙瘩都差点冒出来,他十分嫌弃的用烟枪在旁边的镶金的痰盂上狠狠的磕了磕,发出“咚咚”的脆响。
“真是个不开窍的。”他嫌弃极了,“灶王爷嘴上抹一层糖糕,让他上天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难理解了呢?”
“难怪你都这个岁数了还一直升不上去,要不是你干爹照顾你,给你口饭吃,恐怕你早就不知道被打发到哪个冷宫去当洒扫太监了!”他翻了个白眼,挥挥手打发太监赶快滚蛋,同时嘴里不住的嘟囔着,“能不能学学你干爹,你看你干爹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就你跑得快,一张嘴叭叭叭叭的还没一点儿能说到要紧地方的,真不知道你干爹收你这么个笨儿子到底图什么。”
被嫌弃的太监也只能咬碎了牙把委屈全都咽到肚子里,脸上依旧嘿嘿的笑着,配上他一张肥头大耳的脸倒是显得憨态可掬:“有您这句话我不就心里有底儿了吗?您不知道,御书房里面的消息一传出来,下面所有人都慌了,这不就求到了我这里,想讨个主意?吃个定心丸?”
听说是下面的人慌了,孙大人又抬了抬眼皮子,正对上太监那副谄媚的笑脸,他中午吃多了看见油腻就恶心,连忙又把眼皮子耷拉了下来,眼不见为净。
“你不去找你干爹问,倒跑到我这儿来问了,难不成我还是你亲爹?”
“那不是、那不是……我怕干爹生气,再骂我蠢嘛。”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又在孙大人有所反应之前连忙道,“如今奴才可就知道了,多谢孙大人指点,您既然心里已经有了筹划,那奴才就去告诉他们,放一百二十个心,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呢,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他便脚底抹油,一溜烟儿的就跑了。
留下孙大人在后面又是一句嫌弃的骂声:“呸,什嘛东西,还敢跟老子这儿说那拐了弯儿的话,老子还就不怕了,天塌了就是有老子这个高个儿高的顶着,难不成还能等着你们这些没心肝儿的太监来顶着吗?”
孙大人对于太监的厌恶可是实打实的,他又骂了好半晌才痛快,等他骂完了,手下的人才上前提醒道:“大人,听说这件事是赵铭的表妹闹出来的,她这是不是冲着府上来的啊?”
毕竟把她卖了的可是你们府上的千金小姐。
孙大人一横眼,把手下人吓得一缩脖,连忙闭上了嘴巴。
大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孙大人摸索烟枪杆子的声音。
好半晌,才听到他咬牙切齿的说道:“等着吧,那个小贱/人,等这段儿事情过去了,圣上把她给忘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还有那赵铭,蠢货一个,等姐姐和他和离了,老子直接收拾他们一对儿!”
一想到就是这两个人害得他姐姐被人耻笑,从人人艳羡、人人仰望的相府千金,状元娘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庶人娘子,还要被那该死的庶人拖累着赚钱去还债,更要被满京城的人耻笑。
想到他姐姐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却要遭受这些,他心里就像是火烧了一般!
“这事儿先不提,去准备一万两银子,到时候无论圣上派了谁下来,看在我爹的面子上,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我就不信塞不住他的嘴!”
“就算鸡蛋一两银子一枚又如何,老子就是报上去十两银子一枚,又有谁敢说个‘不’字?”孙大人嚣张极了。
***
内务府上上下下已经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的等着圣上派遣下来查账的使者,可他们左等右等,等到花儿都谢了,也没听说圣上任命了谁来管事。
孙大人在太师椅上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眼看着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央,他捏了捏眉心,道:“今儿就这么着吧,老子都等三天了,连只苍蝇都没飞进来,爱谁谁吧,老子要回府了。”
他姐姐这些日子还在受苦呢,他可得赶快去看看!要是遇到谁不长眼敢欺负嘲笑他姐姐的,他非得把那人打出个脑袋开花不行!
可还没等孙大人走出衙门,远远地就看到了一片明晃晃的依仗,他回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了门两边的守卫脸上,大骂道:“你们都瞎吗?圣上来了,你们都不知道禀告一声?!”
俩守卫苦着脸,抬手捂住了自己挨打的一遍,两只眼睛不断的挤弄着,似乎想要提醒孙大人些什么,又碍着什么忌讳不敢说话,那副样子可笑极了。
孙大人看不下去又是“啪啪”两耳刮子,继续骂道:“做什么怪样子,难不成还能使圣上在老子身后吗?快点滚进去让那些废物点心收拾好了准备迎接圣驾!告诉他们,老子这两天心情不好,谁要是关键时刻给老子丢人,老子明天就扒了他那身皮让他滚回去种地!”
他骂得痛快,傅安宁在后面听得也痛快,唯独眼前的两个守卫还有孙大人身后的圣上一点儿也不痛快。
俩守卫这会儿也不敢作怪了,颤颤巍巍的跪倒在了孙大人面前,一言不发,孙大人眼瞧着他们没按自己说的做,两条眉毛一竖,刚准备发作,却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回头,刚好看到了一脸铁青的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圣上。
孙大人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噗通”一声跪倒在了俩守卫面前。
傅安宁幸灾乐祸的补充了一句:“哟,这是哪位大人啊,刚骂了人家就下跪赔礼,真是气度非凡,让人敬佩呢。”
孙大人这才发现自己跪错了方向,手忙脚乱的转了过来,一个劲儿的磕头,道:“陛下、陛下大驾光临,臣、臣有罪,臣、臣不知道陛下来了,臣以为、臣……”
慌乱之中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他又扭过头看了看远处明黄色的,还在不断往这边移动的圣驾,再看看已经近在眼前的圣上,还有圣上身后那个一脸幸灾乐祸让人讨厌的小娘子,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明悟。
圣上这是要突袭啊!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若是他再早走上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圣上铁青着脸冷漠的看着他这副磕磕巴巴说不出来话的样子,一言不发,和从前待他十分和善的模样判若两人。
孙大人见圣上这副模样,心里又是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席上了心头。
好半晌,圣上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孙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是呢,一言不合就要扒了人家一身皮,就是那屠夫也只能杀猪,看来孙大人的本事比屠夫还厉害,还能杀人呢!”傅安宁夸张的拍着胸口,一副怕怕的模样,脸上的讥笑却是谁都能看到的。
圣上瞥了她一眼,对她这副明晃晃的要针对孙大人的模样不质一词,反而乐见其成。
昨天在御书房他顾念老臣,不希望傅安宁对孙家穷追不舍,可到了今天就不一样了,在他要彻查账目的时候,傅安宁对负责人恨得越深,他便越是乐见其成。
越是这样,她才越不会被收买。
“屠夫”两个字瞬间让孙大人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他低着头,依旧保持着那副颤巍巍的模样,私底下却已经眯起了眼睛,心中不断盘算着这个跟在圣上身后又十分嚣张的小娘子究竟是谁。
她口口声声的喊着“屠夫”,又处处与他作对,再联想到前些日子太子府中被努力压下还是传出来一些的消息……
这个女人……
“敢问,这位姑娘可是赵铭的表妹,傅家的小娘子?”他试探着问道。
傅安宁一挑眉:“哟,孙大人好生厉害,民女还一句话都没说呢,您就已经才出来我的身份了,真是让人佩服!您有这么大的本事,也难怪能把这内务府上下捏的死死地,您说想扒了谁,就扒了谁。”
她依旧死咬着孙大人那句脱口而出的话不肯放开,只是这次她的重点从“扒人皮”换到了孙大人对内务府上下的掌控力。
若是孙大人真如他说的一般在内务府如鱼得水,俨然像是个土皇帝一样,那么他中饱私囊,成了一个吸附着皇室喂饱自己的水蛭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一想到这个,圣上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孙大人虽然不敢抬头去看圣上的脸色,但是从头顶上传来的越来越低的气压已经足够说明一切问题——圣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有多严重呢?
圣上重重的哼了一声,一甩袖子,直接就走进了内务府衙门之中,一眼都没有再去看还跪在地上的孙大人,更没有和他再说半句话。
傅安宁笑嘻嘻的从孙大人身边绕过,口中啧啧道:“孙大人呀,圣上可让你起呢,这可怎么办?圣上都到内务府来了,身为内务府的主事,您得跟着吧?可圣上又没让您起身,您要是私自起身了,又是对圣上的不敬。”
她做作的摇了摇头:“还真是让人为难呢,到底该怎么选呢?是尽职尽责的陪在圣上身边,然后犯了没有叫起就自己起来的不敬的罪过?还是继续在这里跪着,犯了失责的罪过呢?”
“这样想想民女还真是幸运,不用像孙大人这样面临两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