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少有行人路过的街道旁,伫立着一家冷清的医馆,医馆内陈设普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排药柜,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
穿着褚色长衫的老者鹤发稀疏，正坐在柜台后，用那双满是沟壑的手拨着算盘，直到有阴影在柜台前停下,他拨弄的动作才慢了下来,头也未抬直接道：“看诊？千文一次。”
“没有铜钱，只有银子行不行？”随着话音落下,一只修长的手把锭雪花银放在了柜台上。
老者的手停了下来，他稍显缓慢抬头,用那双略微浑浊的眼睛看去，瞳仁里倒映出两张面孔，其中，还有张熟悉的面孔。
霎时，苍老的眸除了木然外，出现了点别的神采。
“不收？”高嗣轻挑眉毛道，“可是嫌少？”
说完，他把整袋银子都拍了上去，“现在可是够了？”
老者长髯颤动，双唇嗫嚅，还未发出声来，脖间一凉,已被柄小扇抵住。
高嗣唇角沁出一丝笑意，眸光却如霜雪般寒凉，“想必人到了这个岁数，便都觉得世事无甚趣味，若是能就此解脱，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老人家觉得，我说得可对？”
此时，梳着双髻的黄衫少女从内室走出，见到这幕，捧着药罐的手一个不稳，药罐落地，黑乎乎的药汁溅开，撒了满地。
*
医馆内室。
沈卿卿躺在小榻上，黄衫少女双手微颤，却是一刻不停，在她脸上揉搓，动作轻了又轻。
高嗣坐在花梨木圆桌旁，目光落在沈卿卿的脸上，他的手仍是持着那把小扇，坐在一旁的老者面容愁苦，嘴自从张开，便再未停过。
“这位小公子，我跟我孙女都是被逼的，我们从未做过什么害人的事，都是迫于无奈阿，二位可千万要相——”
“原来是爷孙俩，难怪如此相像。”高嗣冷不丁冒出一句。
老者一愣，随即回道：“是啊，这孩子也是命苦，打从娘胎里就带着病根，还是只能养没法根治的病，这普通人家哪养得起？更加命苦的是，在她出生后没过多久，她爹娘又都双双去世，丢下个这么可怜孩子跟着，我这把老骨头又能怎么办？”
“这么一听，确实是有苦衷。”高嗣把眼神转向黄衫少女，见她眼窝深陷面容消瘦，确实是常年养在药罐子里的人，完全见不到少女应有的朝气。
老者双唇一动，还未开口，高嗣的扇子收了回去，“你走吧。”
沈卿卿清楚感觉到，侍弄着她脸部的手顿了一下，老者的声音传来：“公子，我的医馆在这，我的孙女也在这，公子莫不是在逗——”
“没在逗你。”高嗣道，“只是想请你帮个忙，到刺史府去报个信，至于你的医馆和孙女，也就是暂时分开一会儿的事，至于报酬……”
他看了看桌面上的钱袋，接着道：“我掏出的银子绝不收回，你们既然为我夫人诊治了，那这便是定金，待你归来之后，再付剩下的双倍诊金。”
老者愣了又愣，直至听到高嗣再次开口：“怎么，可是不愿？”
“愿意愿意，老朽替艳儿谢过公——”伴随着他的话语，老者连要跪下时，被高嗣及时阻止。
“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朝着本公子下跪，莫非想折本公子的寿？”高嗣一手扶住他臂膀，一边皱眉不悦道。
沈卿卿一瞬间笑得眉眼弯弯，过大的面部动作，吓得艳儿手一滞，而这一切刚好收进高嗣眼里，等他嘱咐完老者，老者感恩戴德离开后，他走到了小榻边。
高嗣居高临下看着沈卿卿，而她唇角保持弯起，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看了半天，高嗣眨了眨眼，问她：“夫人在笑什么？”
沈卿卿抬眸与他对视，眼中笑意未减，虽不能言语，高嗣却是看得明明白白，她方才是在笑他——
可爱。
更深一层的含义便是，明明是想要做好事，偏偏还给自己找个正当借口，实在是过于可爱。
高嗣挑了挑眉：“夫人以为我是在做好事？”
沈卿卿眼睛一眨，等待着他的下文。
高嗣瞥了艳儿一眼，也不避讳直接道：“艳儿姑娘四肢瘦弱无力，一看就是不会武功，我将她留在这里不过是做个人质罢了，别以为我安的是什么好心，若是那老头子敢去告密的话，他的孙女当场就要血溅三尺。”
听了高嗣这一番威胁的话，艳儿被吓得手一抖，动作都停了下来，见到高嗣的目光不动，她几乎要吓得哭出来，连忙惨白着脸求饶道：“公子，阿爷他不会去告密的，他自幼都很疼——”
“艳儿姑娘，别让我夫人久等了。”高嗣语气凉凉打断。
艳儿手又是一抖，小心翼翼重新抚上沈卿卿的脸，只是时不时还用眼角余光打量高嗣，像是怕他突然掏出那把金色小扇，像他放话那样让她血溅三尺。
高嗣本以为这合理的解释，能让沈卿卿收起对他的笑意，可谁知沈卿卿不但不收敛，嘴角的笑容反而越扩越大。
为此他只有垂头丧气一句：“夫人，你看过的话本子那么多，笑多了容易变老这事，夫人莫非还不知道？”
沈卿卿含着笑意摇了摇头，眼里透出笃定的光芒——
不要紧的，变老了夫君也不会嫌弃。
高嗣读懂她意思后，毫不犹豫开口道：“谁说为夫不嫌弃了？为夫可嫌弃得——”
在沈卿卿伸出手指勾住他手指瞬间，高嗣怔了一瞬，才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