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玄微道:“你若非要问,定会后悔。”
萧倚鹤自然不信,方才他?与那沈璟在石墙内“秦王绕柱”,脑袋差点被他?砍掉,再?如何慌不择言,不要脸面,也顶多就是哭爹喊娘叫师父,还能?有什么?
薛玄微向他?瞟了一眼,眸色深处闪过一丝幽深。
良久,看他?是铁了心要知道,不由短促地呵了一声,似笑似叹:“这可是你自己非要问的。”他?须臾恢复平静,缓缓地正色道:“你喊道……”
“玄微……好心肝,亲师弟,救我。”
萧倚鹤:“…………”
薛玄微垂眸:“你说,让我不要丢下你。”
“你又说,”薛玄微一本?正经,“你还年轻,不能?这么死了,出来之后要与我……”他?斟酌了下用词,又觉得没?必要,是该叫他?听?听?自己的浪语,“……开荤。”
萧倚鹤:“………………”
薛玄微挑眉:“什么是开荤?”
萧倚鹤清咳两声:“就,就是一起吃肉呗。”
薛玄微笑了一声,了然地嗯了一声:“那唤我名字,叫我师弟,心肝呢?”
萧倚鹤闭了闭眼:“薛宗主?,这个、这是三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他?摆摆手,硬着头皮道,“你是你,心肝是心肝,师弟是师弟,自然是三个人……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薛玄微点点头:“可我听?说,你在太初剑宗修行时,峰中排行最末,并无师弟。”
“……”萧倚鹤道,“是……南荣恪的师弟,那自然也是我的师弟。”
薛玄微又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没?有再?追问所谓“心肝”,即便不问,薛玄微也大能?揣测他?会说“心肝自然是我道侣南荣恪”云云,只抬手一挥,剑气裹挟着凌厉飓风卷向刚爬起来的沈璟。
嗵!一声,又将他?摔打在另一面石墙上。
无端迁怒,看着就疼。
萧倚鹤直感觉那被摔的就是自己了,不忍看,他?偷偷瞄了一眼薛玄微,总觉得他?应当是知道了什么。石墙碎裂的声音将他?拉扯回来,他?忙道:“沈璟是梦主?,堪称得上是此间天地的造物主?,谁还能?控制得了——”
话音刚落,他?就自行得出了答案,神色骤然黯了下来:“……如果是宁无致,那倒是不稀奇了。他?可是傀儡道上的天才,控魂纵儡,独步天下。”
薛玄微皱眉:“宁无致?”
萧倚鹤道:“我在沈清许的忆灵里,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正是这些记忆,既刺激到了沈清许的忆灵,也刺激到了萧倚鹤的魂魄,直接打乱了融灵术,他?才能?这么快就恢复自我。萧倚鹤将方才所见简要与他?说了一说。
薛玄微听?罢,眉壑更深:“你说‘知我’在宁无致手里,沈家村的杜门大阵也是他?所设?”
虽然听?起来过于离奇,可据“沈清许”游魂所见,正是如此,萧倚鹤只能?点头:“是无致,却又不像无致。他?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邪。”
薛玄微道:“然‘知我’与‘寸心不昧’一样,是有灵之物,并非随便什么人都可挥使。更何况,天地生元八阵……”
萧倚鹤沉浸在思虑当中:“天地生元阵我并未教过任何一个人,宁无致是从?哪里学到的……不对,宁无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还活着却不露面,想?来是为了暗中行事?。那他?不该堂而皇之用‘生元八阵’这等出名的阵法……难道是刻意给?我们看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薛玄微:“……”
他?嘀嘀咕咕一阵,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里使用了‘我’这个字眼,而且这段话里的漏洞太多了——是他?戒备心降低,还是“宋遥”这颗漂亮蠢物的脑子确实不太行?
薛玄微不知该如何张口?,此时一旦接话,就会当即戳穿他?辛辛苦苦“掩饰”了这么久的身份。
他?只好心照不宣,选择闭嘴,凝神与沈璟对阵。
过了数招,萧倚鹤抬头看去?,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先?取他?腰间锦囊,那里面是沈家村众人的忆灵!”
薛玄微闻言向沈璟一掌拍去?,剑气随影而至,挑断他?腰上系带,那颗锦囊顺势滚落,被萧倚鹤一把抓起,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束口?上的禁制,将上百道光团释放出来。
这些光团一得了自由,便顷刻飞向学府,自动飞向它们各自的魂魄。
见天空中一朵朵白色灵光纷飞如蝶,沈璟似忆到什么,神色怅惘,攻击之势大减。萧倚鹤立刻捡起一根木枝,以气凝剑,与薛玄微相配合,牢牢锁死沈璟。
但沈璟毕竟天赋妖力,挣扎的厉害,萧倚鹤不得不以全身力量压制他?,正要喊薛玄微化段灵绳来,猛地头中一疼,那被他?压-在识海深处的“沈清许”忆灵突然闯了出来。
薛玄微只见他?身体一僵,倏忽变了神情。
沈璟正顽抗,陡然听?到有人唤道:“阿璟。”
他?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张口?说话的人,神志被唤起一丝的清明:“你……”
薛玄微蹙眉,看着萧倚鹤,或者说是被忆灵短暂占领的“沈清许”,俯身向沈璟凑近了一些,月色如银,映照出他?眸底一抹潋滟水光。
“阿璟……我这一生并无遗憾,教书育人,无愧天地。”沈清许低眉看着他?,“不论你是人、是妖,或是别的什么,我都从?不后悔带你回家。与你相扶相持的这些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沈璟盯着他?,海蓝色双眸须臾就涌出水汪汪的泪花来,他?认得出,眼前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沈清许:“哥哥,哥哥……”
沈清许未答,依旧自顾自地道:“阿璟,别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其余诸事?,不可强求……”
“阿璟,我知道,或许让你理解这些还有些难,不过没?关系,离开沈家村,出去?看看罢!五州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你替我去?看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爱着人间,”沈清许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忆灵中最后的力量耗尽,“……亦爱着你。”
沈璟哭着:“哥哥!”
他?最后唤了一声“阿璟”,便一头栽下。
薛玄微立刻半跪俯身,眼疾手快将他?揽回,他?竭力压制才没?有在方才他?对着沈璟剖白时而拆散二人,此时面色沉冷,只将这人搂在自己怀中,失而复得,珍而重之。
忆灵终于耗尽,渐渐溃散,萧倚鹤被余势所影响,梦呓般喃喃:“爱着你……”
他?的头无力垂在薛玄微肩头,片刻微微睁开眼睛,他?迷迷糊糊地转过脸颊,还有一点神志不清,本?能?抬手抱着他?的脖颈,低声唤道:“……薛玄微?”
薛玄微心神一动:“嗯。”
他?扭头看了一眼,见沈璟跪在地上,很?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这段忆灵爆出了空前的力量,几乎将他?识海烧得滚烫,他?一时难以测料,这才让它跑了出来。
一点碎如霜屑的灵光落在沈璟手背,如水般融化了,仿佛是沈清许在轻轻哄慰他?。
萧倚鹤:“沈璟?”
沈璟碧蓝的眸子,真如海一般,浮起万千揩拭不去?的浪花,他?挣扎着站起来,扫了眼歪靠在薛玄微怀里的萧倚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学做人学得非常好,偶有逾矩,也并不过分,病故的沈清许不可能?识破他?妖物的身份。可方才、方才沈清许的忆灵分明是知道的……
沈璟跌回地上,本?就苍白的脸色迅速地衰败下去?。
萧倚鹤两人亦能?明白,他?为何如此沮丧。
——沈清许并未第一时间去?投胎转世,他?看见了自己死后的事?情。也许剜出忆灵的时候,他?也是清醒的……只是沈璟看不到他?。
沈璟咳了两声,突然吐出一口?腐烂般腥臭的海泥:“我本?该生活在海里,阴差阳错被海船捕捞了上来,辗转数地,始终不明白这干旱无趣的陆地人间究竟有什么好,连水池都那么小……哪里有在大海里痛快游泳有意思?”
“可是清许哥哥那么好,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一起靠在树下念书,我们赶着驴子进?城逛市集。”沈璟怀念道,“我舍不得哥哥。可是我为什么总是做得不对。”
萧倚鹤正想?说什么,却听?薛玄微道:“你所为,是逆天之事?。”
沈璟抬头。
薛玄微说:“欲行逆天之事?,需有逆天之力,更须承受逆天之代价。”
萧倚鹤转头看了看,不知是不是错觉,薛玄微的样貌好像更年轻了一些,他?忽然想?起此前沈璟所言——薛玄微魂魄有损,会受蜃力影响,在梦中待得越久,越危险。
他?不由担忧起来。
沈璟望着他?,视线迷茫:“你亦行了逆天之事?,代价……”没?有说完,他?又呕出一口?腥水,瘦弱身躯躬缩成团。
萧倚鹤伸手探他?的灵脉,心下一惊,他?的身体里竟被种满了儡网,四?肢百骸几乎被这霸道儡术侵蚀干净,满身疮痍。
拂去?一层,随即骨缝间就又生出一层,如此密布的儡网,绝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种下的。
萧倚鹤咬牙:“——宁无致!”
他?难以置信,当初宁无致是那般霁月清风,愤愤不平地跟他?们痛斥催血门妖法害人,而如今,他?自己竟也做下这种向活人体内布儡网的恶术!
沈璟一顿,突然不受控制抓向萧倚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杀了他?!
“小心!”薛玄微顷刻将人带起,那道裹满杀意的爪风擦着后背而过,薛玄微并不留情,一脚将沈璟踹开。
沈璟摔在不远处,好一会才爬起来,这一下倒又将他?摔清醒几分,他?以手抚面,艰难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了,这个蜃梦耗费了我太多法力,之前融灵也透支了我一部分力量……”
他?一挥手,一束流光飞向天际。
“尚善城门已经打开,马上外面的天就黑了,你们快走吧。我还有件事?要去?做。”他?要将这些年誊抄的书册放到识字堂中,要写一份告罪信交给?村长,还要去?沈清许墓前。
他?看向萧倚鹤,犹豫着,“你能?不能?……算了。”
萧倚鹤唤道:“阿璟。”
沈璟微微睁大了眼睛。
蜃梦的天际突然跃出一束金光,是刚刚破云而出的朝阳。萧倚鹤眯着眼睛,梦中日光不烫,但格外璀璨,他?以“沈清许忆灵”的口?吻,唤他?:“……阿璟,保重。”
那双海色眸子又蒙上薄薄一层水雾,沈璟摆摆手,刚一起身,身形就晃了一晃。
萧倚鹤收回视线,看了薛玄微一眼,正欲与他?一同赴往城门,离开此处。
左腕处却突然灵光大作?,那几乎被萧倚鹤抛之脑后的牡丹咒纹猛地一亮,崩散出千百道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