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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一场空(1 / 2)


凌霄失血太多,手臂控制不住地痉挛抖动,颤抖地抬起左手,素白的中衣袖子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再冻硬,全粘在凌霄胳膊上,以前刚学着拉百力弓的时候,也从未觉得胳膊这么重。

凌安之伸手握住凌霄冰块一样的手,能感觉生命像流沙一样已经随着鲜血倾泻而出,他开始害怕,忍不住发抖,和凌霄控制不住的形成了共振:“别怕,凌霄,我带着军医,一会战马就带着军医来了,再坚持一会。”

见过伤兵无数,凌霄更想珍惜这片刻时光,他尽力睁开眼睛,火光映射中,眼前人影重重,有些分不清凌安之是一直以来的大帅,还是年少时的师兄。

过往的回忆扑面而来,凌霄抬眼吃力的望了望山腹顶端的山洞,竟然看到了白毛风过后就开始落树归巢的鹰隼,声音飘渺地沉浸在了回忆中:“大帅,看,是鹰隼,咱们还偷过它的蛋呢。”

*

记忆的狂潮铺天盖地,将二人淹没在往事的深海里。

朝阳将草原上的身影拉长,葱葱郁郁的空瓶山和风吹浪起的落凤坡显得朝气蓬勃。

“三将军?!小凌霄!”远处传来押解粮食的安西军将士粗壮喉咙中发出地喊叫:“快回来,等着出发呢!”

十六七岁的凌安之未穿军服,而是穿了一身靛蓝色质量挺括的箭袖袍子,腰间的腰封显得他纨绔大方,也不知道从哪里浪来的。他正带着凌霄在幽暗的山洞里一阵嘻嘻哈哈,尤其凌霄,将衣服的前襟兜起,双手揪着衣服,仔细一看,竟然还抱着四五个挺大的绿皮鸟蛋。

十四五岁的凌霄已经长得挺高,看着也就比凌安之矮两寸了,两个人全带着少年人的单薄,鬼头鬼脑沿着他们发现的山洞,拨开蛛网尘土,溜到了空瓶山的山腹中,凌安之往山腹中间地上一看,就开始笑:“小凌霄,你看,洞中的清泉还在?”

凌霄先纠正他:“三将军,在军中叫我凌霄就行了,要不他们总是说我没长大,把我当小孩,喊我的时候就要加一个小字。”

之后轻车熟道的甩开火折子,开始取泉眼的一点水和泥,将泥裹在鸟蛋外边,免得烤的时候再把蛋烤炸了,就没得吃了。

凌安之拢柴点火,两个人配合默契,一看就是经常协同干坏事的,四五个鸟蛋不大一会分吃一光,用泉水将火彻底熄灭,吃饱了就开始困了,迷迷糊糊商量了一下过些日子去江南找老师的时间,就全直挺挺的躺在烤热了地面上开始睡午觉。

可惜美梦不长,两个人基本同时听到了大鸟拍击翅膀的声音,好像裹挟着千丈怒火似的,二人几乎同时惊醒了抬头,见愤怒的两只鹰隼正在鹰击长空,目光似乎在地面破碎烤熟了的蛋壳上停留了片刻,紧接着像两颗炮弹一样裹挟着千钧力度四爪如钩地冲他们两个报仇来了。

看来打了人家未孵出来的孩子,人家爹娘出来了,二人鲤鱼打挺一样慌乱地跳起来,全抱着脑袋嘻嘻哈哈的开始沿着山洞往外跑。

凌安之眼看着大鸟一爪子把凌霄后背的衣服撕破了一块:“凌霄,你衣服破了,怎么还笑这么开心?”

凌霄和凌安之属于两只猫同时掉进了烟囱里,只看得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啊?三将军,哈哈哈,你新衣服的裤子也被鹰隼啄破了。”

凌安之扯着凌霄加速狂跑,借着山洞高低起伏的怪石把大鸟甩在后边,脸色难看无比,确实笑不出来了:“我天,裤子破了怎么回军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花容月貌,被歹人抢进山洞里非礼了呢。”

凌霄笑得直不起腰来了,都有点影响了逃跑的速度:“让你穿的花枝招展,这回丢人现眼了吧,哈哈哈。”

*

记忆中二人的欢声笑语在脑海中回荡着越飘越远。

凌安之也抬头,看清盘旋的大鸟,也短暂地沉浸在回忆里,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微笑:“还真给你蒙对了,你不是说不戴护目镜雪晃着看不到吗?别睡,一会军医就来了。”

凌霄脸色苍白,连雪色都显得暗淡那么一些,困的很,想睡觉,强撑着上下打架的眼皮,想要再多看这个人几眼。

“大帅,我看得到。”凌霄眼中的光芒在慢慢变暗,两行清泪划过眼角,我看得到,不那么忙的时候,我有时候忍不住不转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你,但是怕被你发现,戴上护目镜,你就不知道我眼神往哪里飘了。

“凌霄,是谁害了你?”凌安之心疼、仇恨、手足无措全化成了钢丝一样在拧紧的心脏,之后搅着劲的加力,他又体会到了当年在切尔厝湖下的感觉,觉得喘不上气。

“大帅,杀手们指挥有方,训练有素…黑吃黑的流民做先导,后来是突厥的杀手布下了重围,射箭的人…我砍伤了他,蒙古刀砍豁了他的锁骨,但是不知道是谁。”

此批御赐之物,为了不负皇恩和吓唬沿途劫道的,对外一直声称是大帅亲自押送,有杀手狙杀?

本来以为凌霄重伤初愈,不宜上战场打仗,又担心他回去逞强,所以让他押送物资,难道是他亲手把凌霄送到了黄泉路上?

“师兄,外敌…尚是其次,突厥为了报仇,流民只为果腹,不足虑。可是,毓王…怕你,以后容不下你;景阳帝,也要提防你功高震主。江山是谁的都一样,你要谋一条生路。”凌霄断断续续的叮嘱,他怎么能放心。

凌安之愣了一下,凌霄生性严谨,除了上次在锦州受伤,从未叫过他师兄。

“师兄,朝堂比战场危险;你要知危,认识到…今时不同往日;急流…思退,退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去;之后穷变,想想应对的办法…花折身份特殊,若能先由他庇佑一阵子,躲躲风头也行。”

天煞孤星的凌安之在这冰天雪地的山洞里,怀里抱着一丝两气还在为他命运担忧的凌霄,心都要碎了。

“师兄,抱抱凌霄吧。”凌霄喃喃低语,被凌安之攥住的手改为十指交握,贪婪的吸收着凌安之手心的那些热力。

他常年征战,也知道早晚会有今天,霜降沙场厚衣添,刀光已落马蹄前,武将的命运,大抵若此吧。

本以为会在这山洞里孤家寡人的血尽而亡,却有心心念念的师兄来陪他走这最后一程,少年时这样生于此人怀中,而今这样死于此人怀中,既是宿命,也是慰藉吗?

上苍给他时间,让他把叮嘱说完,是否算是最后的垂怜?

他脑海已经因为失血而开始模糊不清,能容许他自私的胡言乱语几句吗?

“…师兄,我平生所求就是能保你平安,看来…陪不了你那么久了。”

凌安之疼的全身发麻——凌霄,没有左右手的将军,站在风刀霜剑的朝廷和战场上,你以为没有你我还能再活多长时间?

“师兄,还有一情不见容于天地,却不甘心带到棺材里去,怎么办啊?”凌霄抬手,血迹斑斑,想第一次大大方方的摸摸凌安之棱角分明的脸,但是想到凌安之已经算是成家,撑着一口气颤抖着停在半空,苍白的手背青筋和血污刺人双目。含水的眸子里有不舍、不甘、希冀、胆怯一一飘过,快的凌安之一个都抓不住。

凌安之攥住凌霄修长、冰凉满是薄茧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安慰从凌霄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的声音快听不到了,“师兄,再吻我一下行吗?额头就行。”泪眼已经强自支撑,口鼻中的血液顺着嘴角流下,眼中光芒越来越弱。

“凌霄,”凌安之瞪大双眼,觉得五内俱焚,何情不见容于天地?何情要以吻偿还?难道——

他握住凌霄的手,心都要疼碎了,此时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凌霄带有遗憾?迎着凌霄朦胧希冀的目光,轻柔的吻在怀中人干裂血腥的唇瓣上,如琢如磨,舔开那唇缝,近乎虔诚。

抛却千重枷锁与人伦,多年来沉默陪在自己身边的长情,黄泉路去的绝望告白,他觉得毕生都要钉在十字架上,终生难还此情的一二了。

“凌霄,此仇必报!”仇恨之火熊熊燃烧,将血液燃成了滚烫的岩浆,宁可流血漂橹,也不可能让凌霄枉死。

“师兄,”凌霄本已经油尽灯枯,奄奄待毙,却突然在凌安之的手挣扎动了一下,全身由于失血而有些控制不了的发抖,最后一点心血都凝固在了棕色的瞳孔里,他用尽全身力气的盯着凌安之:“不要报仇…,流民和突厥,只是打手…,背后的力量,非你我所能左右…,答应我!”

凌安之搂着凌霄,凌霄一动他疼的肝胆俱裂,不报仇?仇恨的种子像是有万钧之力,像是冲破一切已经生根,难道让他自己把自己窝囊死吗?

“…”

凌霄继续盯着他,棕色的眼睛里全是泪光,嘴里鲜血又汩汩而出,好像就凭着最后一股心血撑着,声音已经比刚才弱了不少,还在坚持着,道:“答应我…”

凌安之喉结抖动,嘴唇都咬破了,他两只眼睛充了血,实在是不忍心:

“我答应你…”

“凌霄,忍一忍,我们那么多次都没死成,熬一熬就能过这一关。”

凌安之想哭,可有时候伤口太大,反倒一时不会流泪流血了:“凌霄,你不能出事,你出事了我怎么办?你不能出事,别丢下我一个人。”

凌霄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刚才剜心挫骨的疼痛不存在了,只感觉到凌安之紧紧搂着他的怀抱,凌霄眸子里仅有的火光越来越淡。

他想操心的事太多,可是,过不了眼下这一关了,凌霄嗫喏颤抖着双唇,做最后地叮嘱:“这一生擦身黄泉与碧落,再不会遇见我,师兄,忘了凌霄吧…”

凌霄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流失了所有力气,他用唇语蠕动出几个字,凌安之竟然也读懂了:“带我回家……”

小将军眼睛含泪闭上,眼中流出血泪,耳中的血珠如同突然打开的喷泉,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一辈子言尽于此罢,调皮捣蛋的少爷,高山仰止的大帅,梦中携手而立不可能实现了;一生中最后一个与他唇齿相依的人,能让他在黄泉路上感觉自己生前身后并非茫然一片吗?

感情有很多种,凌安之在最后时刻,感觉到了最绝望的一种。

为什么死在这里的人,不是他?为什么!

“大帅,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外边风雪停了,小将军可能被偷袭了。”最先冲进来的,竟然真是军医。

凌安之一把拉住军医的领子狠命揪了过来,“快给凌霄医治,他还有气,还有心跳,快!!”

军医带着一股子风雪气,训练有素,低头马上诊治,却突然一缩脖子一哆嗦。

“怎么样?”凌安之搂着凌霄,脸贴着凌霄的额头,问的痛彻心扉。

“大帅,”侍卫长含泪禀告,“小将军的血已经流干了,心脏是捏紫了的空跳,太受罪了,让小将军安心地去吧。”

凌安之面色如纸,心智和神识全跟着去了,贴住凌霄冰冷的脸颊,血管里仿佛是冰在流动:“凌霄,别怕,师兄在这里陪着你呢,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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