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值了一夜,演练了大半天的兵阵,傍晚时分,卫桓才回帐。
守卫挑起帐帘,他入内,也未令人进来,自己点了两盏烛火,在长案后坐下。
案上放了一封已启的书信,盯了封皮上娟秀的字迹半晌,他铺纸研磨,提起笔。
他慢慢写下两行字,笔尖顿住,忽捻起纸张揉成一团,掷在案下。
想了许久,他重新再写,斟字酌句写了小半页,最后落下署名,只他又觉得不对,抿了抿唇,捻起揉了。
写了揉,揉了写,这般连续写了七八张,还是觉得不对,最后他一掷笔,按住眉心。
一封回信写了四五天,但他还是没能写出来。
卫桓长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这阵子事情很多,他还刻意加强武演消耗精力,身体是疲惫了,算能倒头就睡,但其实,他的疑问还是未能解开。
没错,是疑问。
自那日忽然涌起念头,想过他……和她,就像开启了闸门一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心绪纷乱,他非但未能压下,反而时时想。思想根本不受控制,只要他稍得空闲,某些念头就不知从哪个罅隙钻了出来。
他不得其解,心乱烦躁。
后来还是徐乾,徐乾有所觉,也不多说,只问他一句:“别的我不说,只问你一句,她嫁人了你当如何?”
卫桓当时反应很大,神色大变,霍地站起,回头冷盯着徐乾。
徐乾大笑:“那不结了,甭管亲眷还是家人,就没有不愿意嫁的。”
是啊。
家人没有不愿意她嫁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卫桓首尝失措。
真的会是这样吗?
他不敢确定。
他没试过,他从没经历过感情,自小到大,甚至连亲情都寥寥。
但他历来对自己能拥有的东西都很执着的,因为太少,是仅有的。
家人,亲人,这比什么东西都重要。
所以他还是不敢确认是不是真的这种。
心里纠结,素来清冷的人忽喜忽忧,拿不定自己的心意,这回信写了撕,撕了写,怎么回都感觉不对。
徐乾倒是经验丰富,但卫桓并不想问对方,这是属于自己的情感,还涉及了姜萱,他从不欲与人分享。
卫桓起身,洗了一把脸,九月初早就寒了,冷冰冰的水扑在脸上,他一抹,重新坐回书案后。
不能再拖了,再拖她要担心。
提起笔,闭目片刻,努力让自己心绪平和,一笔一划,他写下一封最简短的回信。
只最后一捺还未划下,他帐外的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军靴落地,由远而近,是直奔这里来了,隐隐还有几句说话声。
符石。
卫桓一怔,这才想起,舅舅从定阳调防过来,算算今日该到了。
“阿桓!”
符石来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撩起帘帐。卫桓搁下笔,正要随意扯了边上一部兵书把信遮住,那边符石已打量了两眼,听他松一口气笑:“就说桓哥安生在营里。”
符石心安了,语带两分责备:“那为何不给二娘回信,她担忧的很。”
“她来了,在东乡军驿,你告假去见见,好安她的心。”
她来了?
姜萱来了,在东乡军驿?
“啪”地一声,书卷落在案上,卫桓霍地站起,急步往外。
他步伐很急,越走越快,最后飞奔而出。一扯缰绳翻身上马,“啪”一声马鞭重重抽在马鞧上,膘马瞬间飙出,往东边疾冲而去。
……
努力平和下来的心绪不再,心跳得飞快,卫桓赶得很急,他以最快的速度告了假,出营门往东边疾奔而去。
马蹄声“嘚嘚”,黄尘飞扬,远远见得黑瓦黄墙的驿舍,他又抽了一鞭。
膘马狂奔至驿舍大门前,猛地被勒停,“嘶”一声长鸣,四蹄离地人立而起。
卫桓翻身下马,人已进了大门。
他来得很急,重甲都未曾卸下,沾了不少黄尘灰土,军靴落地声又重又快,他直奔姜萱所在的小院。
冲进院门,他猛地刹住脚步。
斜阳映照,橘色明亮,灰墙黑瓦的半旧回廊前,立了一个纤细窈窕的天青色背影。
他怔怔的,未吭声,那碧色身影却已闻得声响,转过身来。
弯弯的柳叶细眉,清亮的杏仁大眼,眼底略略带些旅途的倦怠,一待看清他,倦怠立消,眼前一亮。
“阿桓?”
……
姜萱一路风尘仆仆,才到地方,安置了揉眼睛的弟弟,正指挥着婆子卸车搬行囊,却闻脚步声。
骤一回头。
身姿笔挺,眉目清冷,不是卫桓还有谁?
她大喜:“阿桓来了!”
“怎来了这么快,告假了么?”
还以为最快也得明天才见到人呢,姜萱快步上前,伸手抚了抚他肩膀的尘土,急忙先上下端详,见他面色如常,站姿也十分之自然,心下这才一松。
“怎么不给我回信?”
心一松,姜萱忆起之前的事,立时就说他了:“不是说没领军令出营么,怎就连写信的空都没了?”
不知道自己身在前线么?通信又不发达,一点不妥都够让家里人心惊胆战的。
熟悉的温声细语,纤细的手轻轻拂去他肩膀尘土,轻缓又柔和,卫桓心忽就平静下来了。
仿春风过境一般,这二月的烦扰纷乱,忽无声地平静下来,心绪一下就平和了。
他讷讷:“营中诸事繁琐,我……”
卫桓想不出,含糊说了半句,姜萱却信了他,“既事多,那得空再回无妨。”
她数落:“那你应先给我说一声,这不就行了?”
那她心里有数,就不会忐忑了,偏之前好几封信,只字都不见他提。
见姜萱板脸,卫桓有些急:“是我不好,我没想周全,引你担忧了。”
“对不起。”
只看她这般风尘仆仆赶来,他自责之余,心头却泛起一丝不知名的滋味儿,细细辨认,应该类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