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平旦。
他们跋月而来,一路都是渺无人烟。小姑娘已经困得不省人事了,迷瞪着眼半倚在郎君身侧,被推着往前走。
忽然,远处传来了余韵绵长的钟声,穿过杳杳松风,随着破晓一同到来。
那应是一座古刹,李衎闻声辨位,带着祝清圆转而前往。
初春雨后的山路泥泞,满是青苔翠色。所幸这只是一座不过十数丈高的山丘而已,沿着小道转过几圈,扫开旁逸斜出的桑枝,藤黄的墙体便出现在眼前。
此刻天光朦胧,寺院里传来僧人做早课的木鱼声。
“无隐寺……”祝清圆揉揉眼睛,在晨光熹微中抬头呢喃。
这寺名倒是有趣,佛家谒语常说“安隐”,它却名唤“无隐”。
李衎扣响院门,不多时,一位身形圆润的小沙弥过来开门。他看也未看便行单掌礼道:“施主来早了,小寺还未开山门。”
若非武僧一般不行单掌礼,祝清圆好奇地打量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小沙弥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里,正捏着一个大蒸饼,洁白喷香,鼓鼓囊囊。
小姑娘掩袖笑,小沙弥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脸一红,手足无措起来。
“二位施主进来吧。”身后传来老僧不急不缓的声音,他顿了顿,又对那小沙弥道,“圆空,地没扫完不准吃。”
小孩摸摸自己的圆脑袋,抱着扫帚跑远,终于露出身后慈眉善目的老方丈。
大魏尚佛尚道,宫中贵人们也常捐出财帛在京周兴修窟洞,以争个供养人的名号。
因此李衎也熟稔佛礼,他颔首道:“敢问方丈上下?”
“老衲法号觉怀。”老僧淡淡一笑,“不知二位何许人士?”
祝清圆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抬头看看李衎。
却没料到郎君将她一把揽住,道:“我们夫妇二人原是准备上京贩卖的行商,不料路遇劫匪,死里逃生。还望方丈收留一二日。”
小姑娘先是一愣,但反应极快。立刻便挽住李衎的胳膊道:“正是,我夫君被贼人所伤不轻,还中毒了,不知方丈师父能否为我夫君请一位郎中前来?”
夫君?还叫得如此顺嘴。
李衎垂眸瞥了她一眼,嘴角微翘。这小丫头一路上遭遇得不少,倒是越来越混不吝了。
觉怀方丈只注意到了“中毒”一说,走上前来给李衎把脉。
老僧医术不浅,片刻过后抬头深深看了李衎一眼,直截了当:“此毒不寻常,怕是劫匪也不寻常吧?”
李衎心头微动,没想到这无隐寺,反而隐藏着一位高人。
他正欲张嘴解释些什么,那老僧却摆了摆手:“哎,你们尘世中人,打打诳语无甚关系。”
说罢打量了一番李衎与祝清圆二人,点点头,颇有几分老顽童般的狡黠:“无隐寺小,寮房只有一间。不过你们恰好是夫妻,想来也不打紧。先随我徒儿云净前去吧。”
他们被觉怀方丈的话堵得死死的,哑口无言。于是转头看去,只见远处侧殿口已然站着一位师父,也是眉目柔善,正掌心合十朝他们颔首。
二人朝方丈致谢过后,便随着这位小师父从殿前转到后院去。
这寺院果真如方丈所说,很小,却很清幽。枝叶茂密的古树随风婆娑,鸟鸣不断。直把待在妆奁布巾里的探花都给唤醒,探出一只翠蓝色的小脑袋来。
“咦?”刚刚那个偷吃蒸饼的小沙弥看到探花,惊喜出声。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桶,刚从寮房推门出来,应该是去给他们准备洗漱的热水。
然而探花对郎君无甚兴趣,对出家了的郎君更没兴趣,翅膀一扑,就想追逐树林间的小雌鸟而去。
却被李衎用手一把按住。
“怎么了?”祝清圆还不知晓李衎昨夜的发现,抬头疑惑问道。
“它是赵家的报信鸟。”李衎微眯着眼,状似慈爱地抚摸着探花的翎毛,实则吓得探花一动不敢动。
“啊?”祝清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凑近探花看,流露出点点伤心与失望。
探花似是读懂了祝清圆的眼神,半是心虚半是愧疚地缩着头。
“圆空,水烧好了还不去做早课?”那位领着他们去寮房的小师父,看到小沙弥朝这边看呆了,不由出声提醒。
“云净师兄,我马上去!”绑得整整齐齐的小短腿飞快地甩着空桶跑走了。
恰好他们也走到了寮房门前,云净推开房门,里头圆空备下的热水正暖雾弥漫。
“二位先行洗漱,矮柜之中有村人留下的干净衣裳。稍后师父会过来替郎君瞧病。”
“谢谢云净小师父。”祝清圆行礼。
门一关,屋子里就剩她与李衎二人了。
刚刚叫夫君叫得行云流水,但这会子又手足无措起来。祝清圆探头看看,局促道:“只有一桶水……”
还有半句“我一个人洗都不够”没好意思说出来。
李衎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站起身道:“你用了便好。”
小姑娘立刻笑了起来,纠缠在一起的手也欢快地舒展开。结果就是这么一甩袖的动作,乐极生悲——
袖子里那张她哄骗李行签下的契书掉了出来。
云母皮纸厚实略弹,掉落地面的一瞬,便自行展开了一半。
墨色流淌的“李行”二字,与殷红的指印同时落入二人眼中,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咳……”郎君轻咳一声,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
但这一声咳落到祝清圆耳中可吓坏了,小姑娘登时慌了,急得要哭不哭:“李行你别生气,我……我可以解释!”
上一刻还想着转身揭过的郎君,忽然就来了兴致,故意皱着眉问:“这是何物?”
祝清圆试探着将契书捡回去,小声嗫嚅:“就……我觉得你保护我保护得挺好的,于是提前把你雇了……”
“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