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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 番外一(1 / 2)


他总会想起那一年。

薄雪纷纷的冬天,有个女孩抬起脸来,脸颊红扑扑的,眼里却全是快要攒不住的泪水。

她向他张开?手。

拥抱他,如同拥抱一切与他有关,未知而栖惶的宿命。

=

他出生在1986年的秋冬之交,十月之末。

他的母亲是昔日上海军阀洛光远后裔,书香门第、江门洛家的长女,洛如琢。至于父亲——那位此生从未与他在生时见过面的钟家太子爷,钟礼扬,于他而言,似乎由始至终,也只是个名字的象征。

或许是因为,当他从母亲的腹中艰难来到人世时,他的父亲正在香港中环四季酒店大摆婚宴,四百桌流水席,欢庆三天三夜,各界名流到场贺他新婚之喜,传媒大肆报道,赞之为“世纪婚礼”,争相示好。

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在这样的欢声笑语里,在香港的仁济医院,经历着产后的大出血,与死亡擦肩而过,整整昏迷九天后,才逐渐恢复意识。

清醒过后,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电视上婚礼的报道,末了,毅然决然地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时候,就抱走了尚且在保温箱里同样奄奄一息的自己,当夜,乘船返沪。

是故,这样的人生际遇、天差地别,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在爱里出生的孩子。

打?从有记忆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一份经过精心设计的,永远不会出纰漏的培养方案。

每天密密麻麻的课程,一眼扫过去,每一句话,都标示着中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日语六列注解。

三岁,他开?始跟随洛如琢逡巡洛家的马场,也陪着她和她那些商业伙伴见面,尝试笨拙地挥动比他人还要高的高尔夫球杆。

年纪再?大一些,她便安排他学习书法与钢琴,而后,开?始接触学习社交场上的休闲运动,帆船、网球、乃至击剑和柔术。

他也曾经在年幼时,向身边那些嬉戏打闹的小同学,投去默不作声、悄悄羡慕的眼光。

那时,隔壁人家的别墅草坪上,男孩正拍打?着小皮球,跌跌撞撞又好笑地追着球跑。

他无法想象自己做出那样幼稚的举动,洛如琢会是什么反应。

那时,他分明也才四岁半的年纪。

阿拉伯数字和讨厌又古怪的英语字母像是种诅咒,剥夺走了他所有本该在草坪上蹦蹦跳跳、玩着幼稚的纸飞机,甚至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看看幼稚动画片、拼乐高的机会。

而观望着这一切、永远守在他身边的洛如琢,永远只是温温柔柔地劝慰:“你是钟家人,这是你天生就该会的——你想想,等到你爸爸死了,钟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到那时候再?学,是不是太迟了?”

她说得那样确信和笃定,眼里全是几近迸发的欲望和果决。

可他分明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钟家人。

也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家庭里,会有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如此地盼望自己的丈夫死去。

他只能竭尽全力地控制住自己所有的难堪、不满和迷茫,点点头,假装附和。

这一妥协,就妥协到,许多年后,他长成一个十七八岁,沉默又寡淡的少年。

他一路上着最好的学校,有最出色的名师一路保驾护航,仿佛无所不精,全有涉猎,无论在哪,都是人们私下议论着的“高枝”和“阔少”。

这些在旁人眼中的光芒万丈,于他而言,说到底,却不过是笼中的金丝鸟等待着被人放上展台,供人拍卖估价。

他的母亲正全力筹备着钟家继承人的意外过世。

而他,就是那个注定要被亲手送上拍卖台的新继承人。

即便想清楚了这一层,他彼时尚且年少,确实也有郁卒和烦闷到无从忍受的时候。

于是,并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他偶尔也会在母亲的默许下买上一包烟,在少人经过的小巷,在烟雾缭绕、大脑被尼古丁熏得恍惚松懈的瞬间,取下眼镜,揉揉眉心。

卸下所有疏离伪善的面具——

这是不需要为人所发觉的难得任性。

而后。

也就是在这样稀疏平常的一天,有个女孩忙手忙脚地冲过来,一把撞进他怀里。

这么一撞,两相狼狈,人仰马翻,连礼服的扣子都被扯去一颗,前?襟大开,手里那副金丝眼镜也被猛地甩飞,再?拾起时,镜片支离破碎。

他默然无言,只得先撑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复又扭头,看了这闯祸精一眼。

……虽然是个闯祸精,却生得很好看。

黑发如瀑,扎成个干净利落的马尾,足够深邃精致的五官,无需浓妆艳抹就颜色潋滟的眉与眼,她分明长得如同个唇红齿白的瓷娃娃,脸上的表情,却又像个满身戾气、扮狠吓人的霸王花。

那天。

或许是老天注定,阴差阳错,他并不那么情愿地,救了身陷囹圄的闯祸精一次。讨要纽扣不成,反倒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却没有想到,这个叫“陈昭”的闯祸精,还是个不折不扣又固执的粘人精。

次日下午,他望着自己课桌上那一大包零食,发了会儿愣。

小纸条上,字迹倒是漂亮娟秀,写的是一句:钟同学,你好啊,我是陈昭,谢谢你昨天帮我。

他本想把这张纸条,像无数封情书一样,塞进抽屉里暗无天日的角落。

想了想,又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一大包膨化食品实在和自己格格不入,以至于给他留下了难免深刻的印象,所以,这张纸条也格外获得了优待,被他折起,夹进课本里。

这一夹,就是两年。

他开?始在无数个地方和她“巧遇”,有时是耀中的小食堂,有时是午休前?的树林长椅,有时,是出校门一拐的公交车站不远处。

她总像是跟自己无比熟稔的样子,挥手打?着招呼,笑得眼眉都弯弯,问一句:“钟同学,怎么这么巧啊?”

这把戏实在有些过于笨拙。

他心知肚明,是故,待她和待所有女生的态度也都差不多,至多不过微微颔首,就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司机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这女孩在临安女中是多么的声名狼藉,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和行踪诡秘,这样接近,一定是居心不轨。话?里话?外,总把她和坏女孩挂上钩,显然是洛如琢提点过的委婉劝告。

他却并不接话,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她没妨碍到我……总会适可而止的。”

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他低估了这位陈昭同学的执著和耐心。

似乎只要认了一件死理,就能把一件事做到让人潜移默化、甚至开始默默习惯的程度。

一个月,两个月……大半年。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开?始养成时不时侧头向右,望向窗外的不良习惯。

——从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学校后门那面低矮的红色围墙,如果适逢中午,偶尔,还能看到那女孩动作利索地翻墙而过,拍拍膝盖上沾到的灰土,蹦蹦跳跳脚步雀跃地消失在高楼阴影下。

然后,他就会知道,下课铃响,自己离开教室下楼以后,又能够“凑巧”撞见她。

装作漫不经心。

却总会放慢脚步,等着她从角落里凑出头来,笑嘻嘻地挥手,说一句:“钟同学,又这么巧啊!”

他明明很讨厌这种习惯。

又莫名地,开?始有那么一点期待每天的“巧合”,似乎死水无波的生活里,有一个咋咋呼呼的粘人精闯入……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糟糕的事?。

如果一切就这么平静地发展下去。

他并不确定,陈昭能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一个怎样的位置。

是隐秘喜欢过的女孩,还是并不讨厌的跟屁虫,又或许,逐渐隐匿在记忆里,多年后,和旁人一样,沦为一个稍有印象的名字。

可惜,或者?说幸好,就连老天爷,也早早地在他身边,为她留下了一个位置。

在高二那年,那个九月的周末。

钟礼扬,他那至今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在遇害者名单里,除了司机和两名保镖,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钟家的嫡长孙,钟邵坤。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上课,老师着急忙慌地把他“请”到办公室,接听洛如琢打来的电话。

他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也以为多年夙愿终于“得逞”洛如琢,会笑得放肆开?心,因为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她似乎就在诅咒钟礼扬英年早逝,不得好死。

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有洛如琢近乎崩溃的哭泣。

“你爸爸死了,”她说,“死得真好,你看,他那么没出息,凭什么占着你的位置?阿齐,这是你的机会,我太开心了……这是你的机会。”

开?心?

既然开心,为什么哭得连话?都说得囫囵哽咽。

洛如琢固执了一辈子,他不会愚蠢到去戳穿她最后的自怜自爱与可悲的自尊。

唯有一个想法,是平静而清晰的。

——从今天开始,他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他很想保持体面与冷静,就像当初平静接受洛如琢安排的人生那样,却近乎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

冷着脸回到教室,他人生中第一次,全然不顾众人打量探寻的眼光,什么也没有拿,只从书包里掏出盒烟揣进兜里,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光明正大地逃课逃校。

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巷子里,只有散乱的垃圾箱、无人经过的静谧、烟草和尼古丁的呛人气息。

他倚着墙,吞云吐雾,视线漫无边际,仿佛又看到四五岁时,那个草坪上拍打?着小皮球的男孩。

他羡慕的从来不是那孩子能够肆无忌惮地玩乐

而是那孩子的皮球滚远以后,孩子的父亲会笑呵呵地帮着追球,而后,高声喊着孩子的名字,重新扔回男孩手中。

父子情浓,是旁人的家事。

而自己,从来只是一个满心羡慕的旁观者?。

“……”

他长睫轻敛,某种情绪哽咽在喉口,不上不下,再?没了发泄的由头。

一阵匆匆脚步声,却在这时由远及近,传到耳边。

他抬眼看去。

一路狂奔而来的女孩,停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扶住膝盖,气喘吁吁。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指间的烟,喉口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冷冰冰的:“你来干什么?”

女孩脸上霎时间不知所措的情绪落入他眼底。

他几乎以为,自己这句不知用来欺骗过旁人多少次的清冷质问,会把她吓跑。

可她呆了半晌,涨红着脸,也只是问一句:“我……我请你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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