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那样久,此刻却终于轻轻笑了出来,“是不是,只要再给一次机会,我的孩子,就会重新活过来?”
“殿下是不是以为,这天底下的一切都是可以弥补的?就像一面碎掉的镜子,只要那些碎片还在,只要被碎片割得鲜血淋漓的手也在,就可以重新拼起来?自欺欺人的,或许从来都不是臣妾。”她抬眼望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还在笑着,一双清艳风目都笑得亮晶晶的,“是不是只要殿下开口了,臣妾就应当感恩戴德,跪地叩首?那臣妾的孩子呢?它回不来了...通通都回不来了!”
闻言,谢长庚瞬间一僵。
他低头死死盯着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大颗眼泪从她的血红眼眶坠落,然后落到他冰冷的手背上,像一场暮冬残雨。
“...你究竟是谁?”
这似乎是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看到她哭。
那眼泪来得太过汹涌,但又悄无声息。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开口发出一丁点类似呜咽般的声音,只是微微仰着一张彻底被濡湿的雪白脸庞,艳红的朱唇微微抿起,令人想起在暮冬时节苟延残喘的两片蝴蝶。
然后那蝴蝶终于缓慢张开了翅膀。
“殿下,有件事,雁来一直都不敢正视。”
“其实那年数九寒冬,迷路在御花园的蠢丫头遇见了那个翩翩少年。别人都欺负她,只有他不。所以她就以为,自己也一直是倾慕他的。十三岁那年,她终于嫁入东宫,即使那太子从来都没有施舍给她一丝一毫的温存。但那时的她觉得,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已是一生之幸。”
有些刀子已经埋在他心底太久了。久到他几乎都忘了,它们的存在。然而现在它们被她缓缓抽出,只留下几个空落落的血洞。
他一早就知道的。
在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什么温柔情爱,只有权谋名利,才是真的。而那些风花雪月般的心绪,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可眼睁睁看到那月影破碎开来,未免也太过残忍。
他彻底慌了,头一次这般慌乱,狼狈地想把那月影重新拼起来。
不可能的,他从来就不会输。
在这世上,只要会算,就不会输。
算天,算地,算敌人,算友人。
他眼角血红,发狠般地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听到她轻轻说道。
“然而最后她终于明白了,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她只是被他感动了。仅此而已。”
手指猛地束紧一瞬。
那一瞬间他微微睁大双眼,短短一瞬,已是划过万千。
“...我输了。”他看了她那样久,终是松了手。“是我输了。”
原来他算尽了一切,不知不觉间,却也把自己算了进去。于是一切的漫长铺垫,终究都只变成一场作茧自缚。
蝴蝶不梦庄周,它飞走了。
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落落寂寞。
***
“朱桃,柳元已将出山的路都悉数告诉了我。明天一早我便要走了。”
“啊...好,奴婢这就收拾。”朱桃一怔,但也很快低下头去,顺从地收拾包袱。
“我是说,只我一人走。”
“...您说什么?”朱桃彻底愣住。
白衣女子却微微勾唇,露出一个淡笑来,“我的意思是,你自由了。”
朱桃整个人彻底愣在当场,嘴唇不敢置信地颤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对琉璃珠耳环,你拿着。以后你想去哪里都行。若有朝一日,不想待在这了,就回漠北去,我姨母家的人应该都尚在。”南雁来摊开静躺着那对耳环的手掌心,轻笑着抚摸朱桃的头发。“到时候你拿着这对耳环去见他们,他们自然会认你。”
“...娘娘!”朱桃猛地跪下,红着眼看她半晌,终是砰砰跪地磕头,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奴婢谢小姐。小姐的大恩大德,奴婢永世难忘,若有来世,当牛做马也要奉还!”
“...起来吧。”南雁来摇头,“不过,还是别说什么来世了。”
茅草屋外,深山鸟啼。
“小姐...殿下走了。”
南雁来淡淡点头,“那便走吧。”
朱桃犹豫再三,终还是双膝跪地,双手呈上某样物事,“殿下临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南雁来闻言一顿,低眼看去,却是一只细木架纸糊的小玩意,看起来大概有些年头了,一对绯翅翠羽都有些掉色了,白日光华从窗外倾泻,在地上落下斑驳的碎影。
朱桃不解地望着它,“这是什么?”
“...没什么。”她闭了闭眼。“一只纸鸢罢了。”
好像在那么多年前,他曾经为她亲手捡起过一只纸鸢。
如今那被紧紧攥在手里的线终于断了,纸鸢飞过了高高的碧柳宫墙。
只是.......
“我以为,他都忘了。”她忽然动了动唇。
低眼看了它半晌,她又道,“我以为,他什么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