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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算账(1 / 2)


童殊锁好北麓小苑的门,回身便浸在院中的百草香气里。

他离开此处五十余年,人间都够换一回日月了,可他还是瞬间识别出这里独特的一切。

他将柳棠放到石榴树下的石凳上,去拿搁在墙角的铁锹。回到柳棠身边时,见柳棠的手滑到地上,仔细地将那手摆回去。

就在这时,童殊听到向他靠近的脚步声。

童殊蹙起眉,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来人步履施然,声音温润好听:“你是谁?要对棠儿做什么?”

童殊没回说话,兀自踩了踩脚下的地,挑了能接着阳光的位置,提起铁锹甩出了第一刨。

那人不悦道:“你来我家,刨我的地,不合适吧?”

童殊只当没听见,他手上动作很快,连挥几下之后,被人握住了铁锹。

那人站在童殊身后,抽走铁锹,掷到一旁,声音冷了下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北麓小苑有童弦思的禁制,陆岚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五十多年没人来过,突然来个青年还背着方才元神自爆的柳棠,那人危险地眯起了眼,又道:“你是谁?转过身来。”

童殊冷着脸,没有转身的意思,而是瞧着柳棠,惋惜地道:“你的大徒弟刚死了,就在你面前,你也不关心一下,反而一直追问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合适吗?”

那人面色一哂,也望向柳棠,现出点动容之色:“我这孽徒——”

童殊听到“孽徒”两字,火冒三丈地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道:“你没有资格这样说我兄长!”

“你兄长……”那人怔了一下,面上神情飞快地变幻着,然后微哑着声道,“你……能进这里,又唤棠儿兄长,你是殊儿?”

“闭嘴。”童殊猝然转身,盯住了陆岚,“你没有资格这样叫我。”

-

那人正是没死的陆岚。

北麓小苑五十年的囚禁更像是闭门清修,没有给陆岚太多痛苦,他美如冠玉的脸上没有多少岁月痕迹,仍然可以轻易撩人闺梦,气质甚至比从前更加仙风道骨,一眼看去衣冠楚楚、玉树临风。

童殊心中骂道:衣冠禽兽。

陆岚见到童殊的脸,微微一怔道:“你长相变了……为何不是从前的样子?”

童殊面无表情地道:“陆殊死了,我又不是他,当然不像。”

陆岚愕然片刻,理解不了般,好像信了他不是陆殊,少顷才道:“他死了?他怎会死?”

童殊反讥道:“人固有一死。你是给了他金丹还是喂了他长生不老药,才叫他不会死?!”

陆岚一瞬间露出怆然之意,声音微喑:“他是怎么死的?”

在童殊看来,陆岚这是装模作样的难过,他木着脸道:“油尽灯枯死的。”

陆岚摇头:“不该。这才五十年,按修士的年纪算,他应当正值壮年,不该油尽灯枯。”

“他都被你剥去根骨了,算哪门子修士?”童殊被陆岚理所当然的态度给激起怒火,“他更应该在驱逐出芙蓉山后不久就死,不是么?”

陆岚笃定:“他不会轻易死的。他就算剥了根骨,也会重筑。”

童殊反问:“你凭什么认为他能重筑?”

陆岚听出前眼之人所言皆是陆殊立场,他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你的眼睛……很像小思。”陆岚用力地打量着童殊,像要把人看透,片刻之后突然笑起来,“能来要我命的人只有一个,陆殊啊,你出息了,换了个身体,就敢来杀爹了?”

童殊冷笑一声:“可别跟我攀亲戚,我现在叫童殊,跟你们陆氏没关系。”

陆岚沉下脸:“你怎能私自改姓?”

童殊挑衅地道:“我连肉身都改了,姓为何不能改?陆岚,你太不讲理了。”

-

陆殊从前与陆岚说话,向来都是敬慕且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从未如此放肆。

陆岚再次打量这个像他儿子,又不像他儿子的童殊。

他的眼光很毒,露出精深的笑意道:“你今日要杀我?可你连魔王境都不到,怎么杀我?”

童殊嚣张地道:“我娘没有真人修为,不也一样囚了你五十年?”

陆岚已经确信眼前的人是他儿子,同时也明白对方并不认他。这在他意料之中,五十年前陆殊就敢打上门来要他认错,是以他并不感到太难过,他微眯的眼中略有精光,道:“你们……童氏……到底有什么神通?”

“五十年了。”童殊遗憾地喟叹一声,“你竟然关心的还是这个。我以为你至少会问问我娘如何?”

“小思她……”陆岚听到这句,眸光微沉,喉间滚了滚,面上的悲意不似作伪,声音也有些哽,“她葬在何处?”

童殊眉目间尽是鄙夷:“告诉你,好让你刨了我娘的墓,解剖她的尸,方便你瞧清楚她有什么神通吗?”

“你就是这样想你亲生父亲的?”陆岚被童殊看得很不舒服,“我何至于狠心到那等地步,我与你娘不是你想的那般的。”

“可别说我娘了,也别假惺惺地在这装深情。”童殊厌烦不已,“想想你都是怎么待我娘的罢,配做人丈夫么?”

陆岚垂下眸,压着声音道:“我们有自己的难处。”

“难处?无非就是为一己私利,对他人威逼利诱。”童殊眼中露出感到遗憾的神色,他不像是儿子,反倒像是老子那般盯着对方,“陆岚,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叫我更看轻你了。”

陆岚在这种错位的压迫感中,正了正色。

以他的修为,即便是只有一魂魂体,对真人以下的修士是超然的,可是他在童殊面前却感到了压迫。童殊有着某种底气,像是通晓全局般胜券在握。

陆岚已经五十年没与人深入交谈,他将压迫感归咎于此,于是转了话锋道:“所以,小思和你真的有某种神通,可小思已经不在,你却突然什么都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在做,天在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童殊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看着道貌岸然的陆岚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晏清尊啊,你做的事,总要还的。”

陆岚当然不肯平白应这一句,他正要开口,神情突然不合时宜地恍惚了一下,而后定了定神,才道:“我做了什么,又要还什么?”

“总算说了一句我想听的。”童殊瞧出了点端倪,猜想陆岚方才的恍惚大概与另外那二魂五魄有关,不知另一边的陆岚遇到什么难缠之事,以至于无法从容应对,影响到这边的神识。

童殊不想浪费时间,加快语速道,“我今天是来和你算账的。”

“算你我之间的账么?”陆岚脸上现出了然之色,他盯着童殊,目光里是沉甸甸的宗主和父亲威势:“我们是父子,你的生命和成长都是我给予的,你跟我算账?”

“我是我娘生的我娘养的,你做了什么?”童殊不避锋芒,直逼陆岚道,“你不过是增加了我娘养我的难度,你算哪门子父亲?”

陆岚一再被童殊挑战权威,久别重逢想扮一回慈父耐心很快消磨殆尽。他面色沉下,倏地拧了下眉,又现出那种惚恍神情。

也不知另一个陆岚遇到何等劲敌,竟是不得不停下与童殊的对话,集中精力应付另一边。

-

童殊没等来陆岚的接话,观察着陆岚的反应。

他不难猜测是谁正在与那个陆岚苦战。抛开感情纠葛不说,一同进了芙蓉山,就是并肩做战的同袍,童殊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感情用事。

他此时应当分散陆岚的精力,给另一边的人以喘息之机,于是他咄咄逼问道:“你剥我一缕元神,是为将我纳入拒霜剑的传承,以防有朝一日芙蓉山事情败露全部沦陷,好叫驱逐在外的我,能回来重振芙蓉山?”

陆岚分不出精力与童殊认真周旋,略一思忖,短促地答:“是。”

“你剔我根骨,是知道芙蓉功法有问题,才要清去我的根骨,要我重新炼?”

“是。”

“你断我手脚,是为防着我有朝一日与你反目成仇,叫我打不过你?”

陆岚另一边的战局胶着,他微微拧起了眉,只以点头为答。

童殊一句比一句言辞激烈:“你一边要给我传承,一边又要防着我,晏清尊,你可真是狡兔三窟啊。”

陆岚沉默着,没有回应童殊。

童殊瞧出陆岚此时正聚精会神对付另一边,他果断地抬步往前,手按在了剑柄上。

陆岚与他一直保持几步的安全距离,他一靠近,陆岚就回过神来,瞥向童殊的眼中寒光一闪。

童殊握着拒霜剑的手青筋绷起,准备提前动手,减轻另一边的压力。他手不离剑,加快语速道:“你拿傅谨养母虫,没想过傅谨会反你?”

陆岚听着童殊这句话,眼里的寒光缓缓褪去,好似打了胜仗,说话的语气也转向轻松:“想过,但又怎样,他只要给我养虫就行了。”

陆岚有精力应对童殊,说明另一边的问题已经解决,童殊升起焦急,但不能表露出来,只冷着脸,继续问:“所以,他控制的几万人,也要算在你头上。”

陆岚悠然道:“这不合适。”

“合适。”童殊道,“因为你身上有虫王,他做多少事,都是在为你做嫁衣裳。他以为他能完全控制子虫,那是因为虫王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出过手。”

“你连这都知道?”陆岚面色陡变,“小思告诉你的?小思到底知道多少?”

童殊不愿与陆岚多说童弦思的事,他接着道:“所以,你身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

陆岚竟对这个问题没有敬畏,他一派清风明白之姿,儒雅地笑出声:“我身上没沾血,那些人不是我杀的,子虫也不是我种的。”

“那换个问题,”童殊道,“你控制了多少子虫?”

“六万条。”

竟然有六万条之多。童殊看陆岚的表情像在看一个恐怖的怪物,这陆岚还是人吗?

手上抓着这么多人命,他夜里能睡着,醒了能心安吗?

这个问题不必问,陆岚能好好活五十年就是答案。

童殊问最要紧的问题:“六万人是死是活?”

陆岚道:“那得看种虫多久了。”

童殊大致知道要怎么打芙蓉山这场战了,他望了眼天色,再瞧向陆岚。

陆岚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现出那种神思他在的神情。这意味着,在另一边的战斗停止了,只是不知是陆岚彻底打败了对方,还是对方暂时转为蛰伏。

童殊手心沁出汗意,握手时指尖滑湿。

他定了定神,眼下只能等待时机。还有许多问题未解,他实在不愿与陆岚多做纠缠,简明地问道:“五十年前,你为什么没死?”

陆岚事不关己道:“这个我也回答不了你,你得问傅谨。”

童殊追问:“五十年前那一千二百位同门死了吗?”

“也没死。”

“如今死了吗?”

“时间太久,大约已死尽了。”

那一千二百多人是芙蓉山弟子,陆岚说到他们时竟然能如此风轻云淡,童殊气得面孔发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道:“所以,你还欠我五十年!”

陆岚不解:“五十年什么?”

“五十年冤狱。”

陆岚惊异地看着童殊:“你坐牢了?在牢中死的?戒妄山压的你?所以才换了一副身体?”

“你躲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可真是清白啊。”童殊道,“可是不知道本身也是罪过,这也得算在你头上。你哪怕在这五十年间出现一次,证明你没死,我也能减些刑罚。”

陆岚面露为难之色:“我不能出现……”

“做五十年缩头乌龟,不是晏清尊的风格,你在怕什么?”童殊跨前一步道,“别拿什么我娘将你禁在芙蓉山为借口。你就算不能出山,你也可以示人。你之所以不敢示人,是因为你是魔,是妖,你不敢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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