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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生如逆旅(八)(1 / 2)


临安彩灯长明,不夜之城。

过了为期一又半旬的魔鬼考试,重新见到熙熙攘攘的热闹的人海,考子们的心情似乎终于轻松了些,一出考场,三三两两结伴,或游玩或归家。

除了姜穆。

因为他一直都没紧张过。

一方面有虞书文之故,另一方面,半月于姜穆而言不算长久。

相较于动辄闭关百年感悟天地变动之道,十五日书写文卷,属实已轻松无比。昔年闲来无事,姜穆研究过人世红尘各个方面的律例和名人故事,从上古三皇到未来星际的适应条款他都有数,倒不担心无话可说。

宋廷新帝,月前刚好换了官家主事。宋孝宗初年,意气风发,有意做些成绩稳住皇位,成就帝王霸业文治武功。收复故地就是他目标之一,故此文卷宜涉北伐之事。关于内容文体早在第三日他已写完,只是不宜影响到同场中其他举子,才一直坐到最后。

码头的流水倒映着红的黄的灯火,风过,粼粼水面涌动。

在无数个类似于今夜的从前中,他也带着他们一起遍历红尘人世。

昔日曾为局外客,今朝已是其中人。

无论作为妖,抑或灵,抑或人,他都不想再度,留下遗憾。

“哟,客官,怎么?游湖或是买卖?”码头的伙计露出大大的笑脸,热切的招呼。

“租一艘好船……”姜穆放了一串铜板到他手心,弯着眼睛笑了笑,“麻烦船家了。”

年轻的汉子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才有些羞涩的憨憨笑了笑,“不、不客气……”

竹竿撑着乌篷船游至江心。

渐渐远离了灯火。

到远离之处,反而对那长岸的繁华看的更加清楚。

姜穆将随手在街头买的烧鸭点心都拿出来,回头见船家绷紧了身子立在船头,偏生不敢看过来,喉结微动,似乎咽下口水,不忍心下失笑。

他招了招手,“船家也过来吧。”

船夫犹豫,没有挪动步子,呐呐道,“……老爷,小人只管耍船,一日下来,怎好过去。”

“无妨。你来。”姜穆笑意温柔,伸手拿了另一张草蒲放在案几对面。

“老爷,小人,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常年在这大城的湖上摇船,多少他还是有些眼力的。虽说年轻人温柔又随和,但只看通身清雅温文之气,不像寻常百姓所有。

“春日踏青赏灯,姜某人在异乡,尚无亲友在侧。你我相逢有缘,同饮同食,便当做庆祝佳节如何。”

船家有些局促地走来坐下,结结巴巴道,“谢,谢老……”烛火摇曳,他看清那张火光映衬下一张好看的脸,一时语塞,良久,才勉强想起来从说书人口中听到的一个称呼好看的年轻人的一个应该有文化一些的敬称,结结巴巴的换了词语:“公,公子……”

年轻的公子笑了,“……船家不必紧张。唤我姜穆便是。”

“啊、啊……”那双柔和的明亮的眼睛,仿佛装着万千世界,又仿佛只装着他面前一人,船家又脸红了,不自觉的就点头应下他的话,摸了摸后脑勺,“姜……姜公子……”

即使有意收敛,但对于常人而言,他或许,还是与人不同。对于船家而言,一个读书人的身份,已足以让他避让三分了,姜穆也不想因一称呼而为难他,伸手示意了对面的蒲团,“坐吧。”

船家有些忸怩的学着他的样子正坐下来。

“无妨。”姜穆弯弯眼睛道,“船家如何舒适便如何座下。不需拘束。”

船家犹豫了下,才盘着两条腿在几案边。即使如此,也不是很舒服。……他也不好太随意了。

姜穆拿出一指长的匕首,干净利落的分解烤鸭,削好一份推到他面前,“船家如何称呼。”

“……我……陈大用。”船家小心翼翼的接过,看了一会,咽咽口水,两指捏起一点鸭肉,算是吃了一点,然后飞快的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两张油纸来,珍而重之的装起来收在怀中。

“家中有人?””

船家微微张大眼睛,“您怎的知道?”

姜穆但笑不语。

船家摸了摸怀中温热的肉包,“家里……家里有弟弟妹妹。妹妹八岁,弟弟还太小了,才五岁,所以……所以……”

他说着,又红了脸。

即使是客人给他面子……可他原本,也不该收起不吃。若是换一个人,或许便先气了,也不会问他家中境况。

“无妨。”姜穆伸手,把自己面前的半份也推给他,道,“您是很好的兄长。”

“……谢、谢谢。”船家犹豫了下,又把肉推了回去,“您吃吧。您愿意分半只,小人已经很感激了。”

“无妨。回头还可以再买。既为长兄,为一家之长,也该适当的照顾好自己,你若倒下,反而让家失了着落。”

船家呐呐无言,半晌,才道一句,“……公子……您也一定是个好哥哥。”

良久,船家看到他笑了,笑容中似乎与常人不同,有着叹息,“……谢谢。”

是否能担得起好的兄长,这个形容呢?

成百上千万年过去,有多少生命,可以记得那么漫长时间之前的曾经。

幸好姜穆并非是善于遗忘之人。

他有幸能拥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时间和生命去做一件事,同时再做其他的事,他感念于此。可是,在坚定于此的某些瞬间,他是否也曾怀疑过自己,他是否也曾想过所有的一切是否有着意义,他是否也曾质疑重逢的机会是否存在?

可人注定不能因一时的疑惑改变初衷。

许多人在有限的生命里都在完成千秋万代的功绩,拥有类似于无限的生命,他又何敢长久耽于质疑和不安之中。时机未到之时,人仍然需要做好一切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之前不能让寿命荒废。

悲痛于悲痛的过去,就更加要努力奋斗出没有悲痛的明天。人所肩负的从来不只是一人。

“您家中,也有姊妹吧。”

“……是。”

感觉到与官老爷也有些共通之处,船家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再提起家中的亲人眼神都在发亮,“有时小童真是难管哈哈哈。”

姜穆笑着点头。

也许是常年无人倾听,此刻遇上同种情况之人,对方也一副柔和耐心的性子,船家絮絮叨叨说起了家长里短,“上一次妹妹背着三弟到书堂,结果被教书先生赶出来了。我还过去赔不是了。”

“我那妹子一向都爱听些故事……有孟子三迁啊老子成仙她听先生说过都记住了……说来……唉,先生说学堂是读书人的地方,不许女人家靠近呢……”

姜穆也不点破他的孟母三迁和老子传道的故事,只是一一笑应。

“她可聪明哩……”船家赞叹,又叹息,“好好的书堂,不让她进。”

“总会变化的。”

“嗯没错!总有一天她能进去。”

“总有一日,无论男女都可入学。”

“真的?”船家飞快又自顾自点头道,“我相信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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