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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宗外·十三(2 / 2)


萧丞眼神清澈的看着少年:“陆怀寒,你一点也不像个书生。”

名叫陆怀寒的少年觉得有趣,问萧丞道:“那书生该是什么样子?”

萧丞想了想,抬起头:“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样子的。”

陆怀寒哈哈大笑:“我可是镇上最会读书的,乡试第一名。”

萧丞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回去了。”

陆怀寒从怀里拿出一本书,递给萧丞:“你要的草木集,这是我拓写的,不用还。”

萧丞接过书,面露喜悦:“不用还?”

陆怀寒笑眯眯的望着他:“不用还。”

萧丞小心翼翼的把书藏在怀里:“算我欠你一次,走了。”

萧丞转身跑向画舫集的方向,在他身后,陆怀寒笑望着萧丞的背影,大声喊道:“喂,你到底要不要嫁我?你嫁我,等我考了功名,带你去京都。”

萧丞头也没有回,明朗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考到功名再说。”

萧丞回到画舫集的时候,叔叔摊子上的海货已经卖的差不多了,日头逐渐升上了中天,叔叔照例将一个袋子丢给萧丞:“这里头是鱼胆和鱼肠,给你留的。”

萧丞如获至宝的把小袋子装起来,就听头顶上传来叔叔的声音:“走,叔叔带你去吃碗面。”

萧丞惊喜的抬头看着叔叔,他来过画舫集好几回,见过镇子上的汤面摊子,白白的面条热乎乎的冒着葱香,三个铜板一碗,要是和叔叔每人要上一碗,那就是六个铜板,半袋菽粟的钱。所以萧丞每次连瞧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怕叔叔看见。家里拮据,他舍不得叔叔花钱买面,不过想来是自己瞧的多了,被叔叔看在眼里。

叔叔笑呵呵的拍了拍萧丞的脑袋,把板车推平,剩下的鱼篓子和摆摊布往车上一扔,两个人刚要离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忽然拦住了路。萧丞抬起头,逆着阳光可以看到那青年脸色发白,颧骨很高,一双垂眼看上去有些阴郁刻薄。

青年眼中有些嘲弄的看着叔叔:“老观头,这就要走了吗?”

萧丞疑惑,却见叔叔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强挤出一丝笑容:“少东家,您怎么亲自来了?”

叔叔轻轻捏了下萧丞的手:“快,叫秦少爷。”

萧丞不知为什么,见了这个人,心中无端的厌恶,气叔叔一脸的谄媚,没骨气。他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秦少爷挥挥手,斜瞥着叔叔:“你们小海村这两次渔货给的数目不够,你也知道,只有我们秦家肯租船给你们出海,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要是没有大船,你们那些萧丞船根本没法子去远海捕鱼……”

叔叔连声低头应道:“是东家仁义,我们小海村都记在心里,只是这次着实是纵海湾出了海怪,死了人。回头我们收成多些,悉数给东家补上……”

秦少爷厌恶的看了叔叔一眼:“在海里讨生活,死个人不是常事吗?要是没有大船,你们小海村都要饿死,我家虽然仁义,但也不是善堂,要是下一次收成还是不足,我们就得重新谈谈分成的事儿了。”

叔叔连连说道:“少东家说的是,我们下次一定补上,谢东家宽容。”

叔叔说完,弯下腰就要去推板车,忽然,秦少爷伸手拦住了他:“等会儿,我还没说让你走呢。下次是下次的,但是这一次秦家的损失怎么算?”

叔叔愣了愣,不再争辩,缓慢的伸手从怀里拿出钱袋,秦少爷一把夺过钱袋,从里面悉数倒出铜板,嘲笑着说:“老观啊,早就听爹说了,这些渔民里头,数你最懂事,小海村的渔民们让你来送鱼卖鱼,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秦少爷说着,将那些铜板在手上掂了掂,嘲讽笑道:“我也不是狠心的东家,只扣掉该扣的那一份,剩下的你们拿走。”

秦少爷把一串数铜板揣进怀里,把手上仅剩下的几个铜板放回钱袋,丢给叔叔,扬长而去。萧丞想要去追,被叔叔扯住衣领,萧丞抬头去看叔叔,见叔叔没有说话,正午,日头正盛,照在叔叔黝黑的脸膛上,有些凄凉。

萧丞死死盯着远处秦少爷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叔叔看着萧丞,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萧丞抬头:“叔,他太欺负人。”

叔叔一张脸更憔悴了。萧丞低声说:“我不想吃面了,我想吃你煮的榆钱菽粟。”

叔叔低声说:“好,回家,那面,下次叔叔一定给你补上。”

萧丞点点头,帮叔叔推着板车。回小海村的路上,萧丞和叔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多数时候都是叔叔说,萧丞听着。

“回头给你做个小鱼皮鼓,我要是出海了,你可以摆弄摆弄。”

“好。”

“家里的海蚊子和黄婆子最近少了很多。你知道为啥吗?”

萧丞摇摇头。

“下次出海,叔叔留一条大鱼,给你煮鱼汤喝。这一次不说谎。”

萧丞没回答,忽然仰头看着叔叔:“收成不够,下一次怎么办?”

叔叔咧嘴笑了笑:“渔子出海,是要靠鲲鹏神赏饭吃,赏的多就多吃,赏的少就少吃。”

萧丞心中无端有些厌烦:“鲲鹏神若是真好,张家哥哥为什么会死?出海危险,收成也没个定数,以后不要出海了。”

叔叔揉了揉萧丞的头:“不要怕死。活着就是以命相搏,也只有豁出命去搏,经历过生死,才更能知道活着有多好。”

萧丞仰起头:“死都不怕,为什么怕东家?”

叔叔没说话,一路沉默下来,就在渔歌以为叔叔不会回答了,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因为活着,本就比死更难。”

萧丞看着叔叔走到床边,扯开了枕头,拿出了里面的三十几个铜板,揣在怀里,出了房门,在小院里摆弄那些晒干的鱼皮,萧丞知道叔叔要做什么,他气鼓鼓的默不作声,拿起渔线开始缝枕头,针脚细密。

总是这样,被人欺负了,连气也不敢出。一副怂样子。

缝完以后,他看了看窗外,天色还早,院子里的老榆树下头,是正在织网的叔叔。萧丞悄悄从旧木柜底下,拿出一个木头盒,盒子里头歪歪斜斜的躺着十几只黄婆子,还有一些海蚊子,个头都不小。萧丞拿小棍戳了戳,里头的蚊虫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活了。

萧丞满意点点头,处理完这些尸体,他打开炕头的旧木柜,木柜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瓦罐和陶瓶。萧丞把怀里装鱼胆鱼肠的小袋子,宝贝似的拿出来。又打开草木集,草木集上的字规整清秀,很有陆怀寒的特色,萧丞就这样,拿着草木集比对着开始配药。

草木集里,有些生僻字,都被陆怀寒细心的做了反切的注解,很是细致,萧丞勉强能读下来。一边读,一边忙乎着那些个瓶瓶罐罐。

他想起当年那个老瞎子的话:“毒药毒药,毒和药是分不开的,想学毒,就得懂药。”

萧丞从小没有父母,有记忆以来,身边只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头陪着自己。他从小就教自己练毒,老瞎子也没瞒着自己,不但把配毒的手艺倾囊相授,还告诉他,他爹妈都是京都人。

萧丞性子冷漠,也就点头答应着。没兴趣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既然他们把自己扔了,那问与不问也没什么区别。权当个孤儿好了。这世道,活着本就艰难,何苦还要在找什么父母,给自己生活添难处。

萧丞虽然淡漠了些,但是并不傻,他知道多一门手艺不压身,所以一直坚持练毒,从没懈怠过。

后来老瞎子要走之前,跟萧丞说,要是有一天,无处可去了,又不想在这泥沟子里混趟,那就去京城,找一个叫庄伯秋的人。不过这是个选择问题,要是不想去京城,就安稳的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萧丞问老瞎子,京城是什么地方?老瞎子想了想,说,我们呆过的村儿里,是泥沟子,那京都就是大海。那里马车多,人也多,比十个村里的人加在一起还多。萧丞撇撇嘴,觉着老瞎子在吹牛。

老瞎子后来跟萧丞说,自己要走了,萧丞也没问他去哪,老瞎子把他送到这个渔村,交给了叔叔,对他说,这叔叔是他的老相识,会待他像亲闺小一样。但是老瞎子临走那天晚上,他看到叔叔给了老瞎子一吊钱。

萧丞就在小海村的村口,堵住了老瞎子,伸出手对老瞎子说:“你卖我卖了一吊钱,我要分半吊,剩下的算是清了你养我的账。”

老瞎子没生气,蹲在村口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萧丞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只知道最后,老瞎子还是分了他半吊钱,走了。

现在,萧丞已经把老瞎子的手艺练了个八九成,那半吊钱却一文都没少。一些深海鱼类的鱼胆,鱼肠都带有剧毒,拿来练毒再好不过。没必要花钱去买草药,这些叔叔并不知道,叔叔没问他,他也没提过。平日里都是叔叔出海以后,他才捣鼓这些东西,不过今儿拿到了草木集,手痒,没忍住。

萧丞配了一些“牛闭眼”,这是老瞎子教的一种迷药,很是厉害,捻一点就能迷倒一头大黄牛,不常接触的人,闻着味儿都能睡死过去。

顺着窗户往外看了看,叔叔在院子里头包鱼皮鼓,那些沥干的鱼皮一片片的搭在栅栏上。带着一股咸腥味。

萧丞又从一个小瓶子里倒腾出一些粉末,放在木盒子里,又把木盒子重新放回床底下,那些黄婆子和海蚊子实在惹人讨厌,他就配了些毒,毒死它们。就该是这样,不管是人,还是这些蚊虫,欺负人,就该付出代价。有了这些,这几日倒是难得睡了安稳觉。

萧丞正想着,就听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小海村的渔民们来到自家的院门口,叔叔打开院门,转头对着屋里头喊:“萧丞,叔叔伯伯都来了,搬点墩子进屋。”

萧丞没说话,把自己的家伙事都收起来。跑到院子里去搬墩子。家里能坐人的地方太少,每次来人都要折腾几回,已经习惯了。

很快,简陋的草屋里就满满当当坐满了人,陈家大哥最先开口:“四哥,人都齐了,你说吧。”

叔叔低下头,从怀里拿出钱袋来,他把钱袋里的铜板倒在桌子上,里面零星有四十多枚铜钱。

“这是卖鱼的钱,大家伙分了吧。”

年龄最大的刘老头走到桌子边上,伸出手拿了两枚铜钱,放在手里掂了掂:“老四,遇到东家了?”

叔叔张了张嘴,没吭声。

“带着鱼味儿的铜板,也就这么几个,剩下的都是捂干的铜钱。这些都是你的棺材本。你这又是何苦?”刘老头低声叹了口气,把铜钱放回桌子上。

叔叔沉默不语,也没有争辩。站在大门口,黝黑皮肤四方脸儿的陈家叔叔猛的一拍门板,怒道:“东家欺人太甚,咱们出海拿命打渔,每年的鱼,十条要缴七条,只能剩些死鱼自己卖了填肚子,竟然连这些还要克扣。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不是东家的错,人家租给咱们大船,让咱们出海,也是要交租子的。只是这两次咱们给的渔货不够数……”叔叔低着头,闷声说。

陈家叔叔立刻大声道:“老观,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扯?分不清谁好谁孬吗。”

受了呵斥,叔叔低着头不出声了,旁边的刘老头不耐烦的道:“行了,也不是老观的错,老观脾气一向这样”。

陈家叔叔气呼呼的转过脸:“东家要的鱼数量太多,这么下去,咱都要饿肚子的。”

“要不去和东家商量商量……”

“要是能商量,哪会到这个地步,东家啥样人,谁不清楚?”

“可是张家小哥都死了,就算要鱼,也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啊……”

周围顿时传来一阵争论,争论之后就是沉默,大家都是海里讨生活的人,要是东家涨了船租的鱼货分成,对渔子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儿。萧丞看了看窗外,外面天儿刚才还晴着,这会儿已经有些阴下来了。

刘老头吧嗒吧嗒点起旱烟袋子,抽起来。屋子里只有他吧嗒烟嘴的声音。

“咱们下次出海回来,要是还不够数……”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只说了一半,就止住了。萧丞循着声音望过去,说话的是个圆脸的少年,十四五岁,脸上还没脱去稚嫩,眼神带着点紧张,萧丞知道,这是陈家的小哥,这次是他第一回跟着出海。

刘老头长叹一声:“那海怪太凶,谁都没办法。”

话一出,周围更沉默了,萧丞看着窗户外头,天气更阴了,闷得人心口发堵像屋里的气氛,也像叔叔的脾气。没有一丝儿雨落下来。

萧丞忽然开口:“下次出海,我要上船。”

稚嫩的童声脆生生的打破了沉闷,周围的叔伯们都呆了一下,陈家叔叔瞪着眼睛:“孩伢子,胡说啥呢?莫不说你这个岁数,上船啥也干不了,那小人上船是出海的大忌,鲲鹏神会降灾的。”

萧丞不说话,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叔叔。

叔叔沉着脸说:“小娃子不要跟着胡闹。”

萧丞抿着嘴,不做声,依旧看着叔叔,他是叔叔家的人,别人家咋个说,他不管,同不同意也和他没关系,只要叔叔应下了,自己就能跟船出海。

周围也响起了渔民们的声音,说萧丞太小,童言无忌一类的话,萧丞听在耳朵里,仿佛没听见一样,依旧看着叔叔,一语不发,就那样沉默的看着。可是叔叔一直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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