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才有人发现叶青水,他们的孩子流掉了,三?个月多月大。
连睁开眼睛看一?眼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叶青水的小月子还?没坐稳,离婚的消息传来,她拖着破败的病体,独自?出远门,到首都寻找丈夫。谢庭玉明知她此去的结果?,却仍旧心痛欲裂。
果?然,她回来后?哭了好?几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了一?整个春天,夏天发了一?场高烧,烧得脑子混沌,生了一?身的褥疮。
她摸着他留下?来的口琴,一?片片拆掉,书也一?本本烧完。
“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
谢庭玉的心仿佛被割碎了,时时刻刻都被自?责的烈火焚烧,他没有了心,却依旧感?觉到窒息的难受。连魂魄都在发疼。
他多么想走过去,抱抱她,吻她,告诉她:“不是的,我爱你。”
“我娶了你,和你说?过Ялюблютебя,箱子里偷偷留着你叠的蟋蟀,你的头绳,你每天清晨掉下?来的头发,你写过的每一?张试卷,一?首关于你的诗……”
谢庭玉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但是他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他的所有的物品,统统被她扔了。村子里人人都知道了她被首都那个谢知青抛弃了。可怜孩子都流了,身子被糟蹋得一?干二净,连村里的游手好?闲的老鳏夫也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秋天,叶青水养好?了病,离开了流言纷飞的村子。
她去了羊城,进了工厂,没日没夜地工作,领一?个月二十块微薄的工资。她住在破旧矮小的拆迁房,吃着一?顿五毛钱的快餐,她时常因?忙着赶工而忘记吃饭,腹痛难忍的时候,她蹲下?来痛得满头大汗。
谢庭玉看着她吃苦受累,他看着她因?流产而日渐破败的身体,看着她即便有了追求者也下?意识地拒绝,不再愿意接受新的温暖。
他流下?了眼泪。
那一?刻,谢庭玉终于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参与她的人生。
明白自?己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只能看着她痛苦无助而无能为力?。
明白他这?个人,于她来说?是最沉重?的伤害,但他却没有机会再向她解释,没办法搂她入怀,哄她、吻她、爱惜她。
但他始终没有离去。
他要继续看着叶青水,看她坚强乐观地工作,看着她努力?拼命地干活,看着她为了省下?几毛钱走很远的路吃饭,却把攒下?的钱都寄回乡下?。
穷嗖嗖的叶家终于盖上了一?间水泥瓦房,气派敞亮,叶小叔终于有了说?亲对象。
四年?后?,谢庭珏终于毕业了,渐渐支援起了叶青水。
叶青水很努力?,很拼命,跟着师傅学习厨艺,走南闯北,喝过露水、也睡过桥洞。挣下?一?份巨额的财产,却也能眨眼睛把它们捐出去。
她眼里溢出的神采愈发夺目,生活再也不能够打倒她了。
最后?,她选择了风风光光地回到村里修路,通电。
又?是一?年?连绵的春雨,十年?树龄的枇杷树吮吸了大地的甘露,抽芽开花,结出累累的硕果?,黄澄澄的果?子挂在枝头,肉厚甘甜。
清明时节,叶妈扫完叶阿婆的墓,累得老腰都抬不起来,
不知是哪家小孩说?了一?声:“这?棵树结了好?多果?。”
叶妈坐到了树下?。她望了一?眼荒草萋萋的墓,随口说?:“这?是谁的墓哟,怪可怜的,草都长得这?么高了。”
“水丫,你去扫扫吧。”
日头渐高,疲惫的叶青水坐到树下?乘凉,随手摘下?枇杷尝了尝。
时隔多年?,叶青水再一?次吃到枇杷,不似当年?她吃过的那袋早熟的酸果?,它反而熟透了,汁水甜美丰厚,入喉清爽。叶青水尝着,不觉地眯起了眼睛。
吃完了枇杷,叶青水开始扫起墓。墓前的荒草有半人高,除完草后?,荒草掩映下?的墓碑肃穆气派,跟乡里头的墓都不一?样。
可是它却没有名字。
当她的手碰到墓碑的时候,枇杷树嗡嗡地掉了几片叶子。墓碑上隐隐沁出水珠。
叶青水惊讶地喃喃道:“墓碑好?像都流泪了。”
叶妈在树下?歇息,感?叹了一?句:“今天山里雾太重?了吧。这?个墓好?多年?没有人来扫了。”
她折了一?把枇杷吃了起来,“枇杷好?甜,水丫等?会爬上树多摘点回去,阿娘爬不动了。”
“好?咧,阿娘你等?着,我弄完这?点草就来。”叶青水笑着应。
谢庭玉流下?了眼泪。
墓有枇杷树,吾死之年?栽,今已亭亭如盖矣。
逾十年?,妻过而食,甚欢喜。
吾也甚欢喜。
……
京都协和医院。
叶青水急得连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她不断地问医生:“他的手指也动了,一?直在流泪,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医生检查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任何苏醒的征兆,他只好?说?:“抱歉。”
植物人能够醒来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医生记录完了数据,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病房。
叶青水俯在病床前,啜泣了起来。
过了一?会,病床微微地发出了动静。叶青水抬起朦胧的泪眼,依稀之中看见床上的男人,缓缓地撑着坐了起来。
他艰难地冲她微微一?笑,沙哑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别哭,我看见了会心疼的。”
谢庭玉忍着一?身的伤痛,含着笑把妻子搂入了怀里,手掌细细地轻抚着她。
这?一?回,他终于能把人搂在怀里,不再是空落落的。
这?个拥抱充满了实质感?,她躺在他的怀里,是温暖的、柔软的,有血有肉,两个人心脏紧贴的之处,能够感?受到彼此生命的律动。
他吻了吻妻子,“哭什么。”
“以后?不许哭了好?吗?”
谢庭玉注视着叶青水,她蓄起了长发,面庞泛起了激动的红光,眼神异常明亮,她的唇不觉地弯起,精神饱满,脸上是再也没有过的欣慰和满足。
谢庭玉看着她的笑容,痛得窒息的心渐渐地复苏,一?寸寸地暖了起来。
他弯起嘴角。
谢庭玉陪着叶青水走完了一?生,看着她受人欺负、看着她吃尽苦头,也看完了她流尽了一?辈子的眼泪。
此生再也不愿让她再流一?次泪。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懂得,她每次流下?的眼泪,都会化成利刃割碎他的心。
谢庭玉以前不懂,为什么那年?新年?她含泪奔向火车站,碰到兄长会哭得如此狼狈;为什么她会在高考后?说?要送他一?个惊喜;为什么孕期的她即便再嘴馋,也不愿意碰枇杷;
这?些不明白的地方?,谢庭玉通通都懂得了。
原来除了这?一?辈子之外?,他们还?曾经拥有那么多的错过和遗憾。他们错过了辰辰和光光,错过了念大学的机会、错过了长辈至亲、错过了许许多多幸福知足的日子,也错过了明白彼此的爱……
错过了昨天、错过了过去,错过了一?辈子,但是庆幸那么多的遗憾过后?,他们还?能拥有今天,谢庭玉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他握着媳妇的手。
“水儿,Ялюблютебя。”
“我喜欢你啊。”
谢庭玉说?了好?多次,说?着上辈子所有迟到的表白,说?着每一?个她流着泪睡不着的晚上,他心焦如焚,却只能在心里念过无数次的话。
叶青水还?没从丈夫醒来的喜讯中回过神来,便被这?一?连串的表白炸得脑子空白,听得破涕为笑。
她的脸颊渐渐地染上了红晕,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
“你住嘴,人家都在看着咱们呢!”
他们都是老夫老妻了,连孩子都有俩了,男人还?说?着这?些话,真让人难为情。
但这?怎么可能呢,谢庭玉好?不容易才拥有了和她倾诉的机会。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谢庭玉何其有幸,错过了叶青水一?辈子之后?,还?能拥有一?次和她再续前缘的机会。
谢庭玉亲了亲她的拇指,说?:“我们以后?会好?好?的,我还?记得欠你一?个像样的婚礼呢。”
叶青水撇下?了他的手,让他看看自?己无名指的位置。
她笑着说?:“你记得就好?,我等?了你很久,春假结束了,我们不要连暑假都错过了。”
谢庭玉低头看见自?己的拇指上戴着一?枚素戒,简洁雅致,戒身镌刻着TYQS,素戒在淡淡的阳光下?反射着温暖耀眼的光芒。
正好?,我也等?了你好?久。
谢庭玉心里落下?了一?句,“这?一?次,我不会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