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孟应了,虽不解萧彦意图,但他近来已习惯自家主子各种出人意料的作为,并不多问——上位者的心思岂有那么容易猜测。
原本只是依稀觉得那个顾行远背影熟悉,经刘希恕一说,萧彦全然忆起。
前世,萧彦欲拉拢刑部侍郎俞进,时常“碰巧”路过刑部通判司,一连数日见到旁边典狱司的路口道旁跪着个人。
刑狱官司,总有人鸣冤;萧彦身处高位,何曾将这些放在心上。
直到又一日,终于“顺路”邀俞进搭自己马车,见路口空荡荡,便当个闲聊的话题,笑道:“之前那人怎么不跪了,家去了?呵,刁民膝盖轻贱,你俞侍郎断的案,岂能叫他随意跪几日便翻?”
俞进本也算圆融,当时却叹了一声:“这人下官知晓,叫顾行远,祖上原是京官,后来没落,他不知为何没习文,却学成个医者。听说他抱病已久,不是家去,”俞进顿了顿:“昨日傍晚,他跪死在这路口了。”
死个不相干的人而已,萧彦并不在意,见俞进似是郁闷,便宽慰道:“他又不曾受虐打,身为医者该知道自己病情,虽是死在刑部路边,与你俞侍郎有甚么干系?”
俞进低头,没再多说。
过后乐季禀报,原来那死掉的顾行远已经在典狱司路口跪了半月,却并非为自家、而是为了个戴罪罚入娼门的小倌。那小倌因父亲获罪连坐,娇生惯养的一家子在刑狱中不经折磨、死了大半,只剩他和一个幼弟。顾行远不知吃错什么药,一心想替他求改判。
但一介布衣哪能翻得天去,四处奔波,累得自己也染了病,却连状纸也递不上去,最后便日日跪在刑部路边——直至跪死倒下。
萧彦略一回想,印象里路过时只匆匆看过顾行远跪得笔直的背影,肩膀方正瘦削,大道上车马辚辚,那背影刺眼又倔强。
他听个大概,叹道:“也是命苦。”
而天下命苦的人太多,萧彦不过短暂感叹一声,便抛在脑后。顾行远死便死了,如同一粒砂砾掉进江水,无声无息,连一丝浪花也不曾激起。
直到建德五十一年,南境忽然瘟疫流行,蔓延至军中。时任南军副统的谢承泽也染了病,虽身体强健却也命悬一线。后来,萧竟手下寻到个灵验药方,谢承泽服用后得以痊愈,随后治愈者众多,终于遏制住疫情。
据说那药方是两年前一个江湖郎中途经南境时献给州府的,预言南境湿热,此方可治瘴气疫病。但当时无人重视,巡抚手下赏了那郎中五两银钱便把人打发了,而药方被随手存进库中。
那页药方下角署的医者姓名:顾行远。
随后官府大费周章地寻找这位顾行远论功时,最终只知他死在首阳道旁、葬在城外,连坟茔也没有。朝廷为示感怀,为他立衣冠冢,追封五品官阶;随后赦了所有一半馆中戴罪的娼妓归复良籍。然而据说那个顾行远为之鸣冤的小倌,在出馆之后不久便也撒手人寰。
***
晚间,回想母亲妹妹的伤心模样,萧彦于榻间辗转难眠。
前世福宁嫁与宁子婴,一直快乐美满——不管宁子婴真心还是假意,但有他萧彦在储位争夺中炙手可热,宁子婴都不会薄待福宁。如今福宁却只能在秀蕤宫中独自心痛饮泣。
白日里面对母亲责备,萧彦无从反驳。
一个念头已在他头脑深处愈发清晰:前世争储落败,不代表今世也同样会败。
扪心自问,自从回到首阳,其实在自己都未意识到之前,他已在不由自主地复盘前世的局势、总结前世的教训。
望着帐顶纹路,萧彦嘴角慢慢勾起自嘲的笑意:骨子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即便死了一次,重新再来时,争权夺位的习惯却根深蒂固。
——谢承泽。
这三个字似一偈清心咒,熄灭野心燃烧的火苗。萧彦于舌尖珍惜地默念,恍若瞬间脱出繁华浮躁的都城、身处辽阔北境。
想起正午校场上、谢承泽大笑时的虎牙,想起简陋床帐下、谢承泽流汗律动的身体。
想起谢承泽总将他一路拱到榻角、无处可逃,想起胡杨木榻的轧轧作响。
清心咒忽地化为欢喜禅。
而煽风点火的人远在万里之外。
夜深人静,萧彦闭眼,蜷在床角,想着谢承泽,自己缓慢纾解。
乐孟轻易便查清顾行远行迹,一早前来禀报。见昨夜内院当值的乐季守在门外,眼下乌青,并没多想,关切道:“没睡好?快去打个盹补觉,待会只怕还得有差事。”
乐季默然低头去了,乐孟便入内禀报:“那顾行远本是金扬人士,七年前师从名医修习,出师不久便来到首阳,除了去衙门几次递过状纸,便是日日在一半馆里耗着,银钱几乎花个精光,连冬衣都典当了,如今在城郊一处破窑里落脚。”
萧彦正在匀面,沉吟片刻,吩咐道:“打探一下,本王要替一半馆中的那个倌人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