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全大嘴一张,那剩余四分之一碗被跟豆酱搅拌均匀的米饭便被他扒进了嘴里?,几口?吞下?了肚。
他的提议好像只是无心之语,林惊蛰却一下?上了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真的太过局限,一直以来都?忽略了很多东西。
他想要改善周家人的生活,却只能想到?游说擅长厨艺的周母开设商铺做个体户。汪全却不?一样,对方果然?是在这个时代凭借自己的实力创造下?一座制造业帝国的聪明人,一语便道破天机——
这事必躬亲的一项项餐点,哪里?有流水线量产的商品来得有市场?
现如今社会商业才开始发展,各行各业,尤其是做食品的,还宛如襁褓里?刚刚出生的婴儿。普通民众大多节俭,也?没有多余的财力在家庭日常的柴米油盐外再?添置什么奢侈的调味品,可到?了后世,谁家的冰箱里?不?放几碗咸菜酱料?
林惊蛰尤其有切身?体会的是上辈子他第一次被公司公派出国时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在伦敦呆了六天,便和同期一起出来的同事双眼发绿地搜索附近的中国超市,只求能买到?一瓶国产的酱菜或者泡面。
人类对食物的需求终将随着逐渐宽裕的经济状况而变得越来越强烈,而他脚下?的这块土地,足足孕育着十几亿的人口?,这其中将会蕴含着多么可观的市场份额!
林惊蛰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心惊。他夹了一筷子令汪全赞不?绝口?的牛肉片塞进口?中,咀嚼时除了酱料和蒜末香菜结合时恰到?好处的辛辣外,还能嚼到?周母腌渍的豆酱不?同于后世普通黄豆酱、还能感受到?柔软又柔韧颗粒的黄豆瓣的质感。咸香的黄豆经过完全发酵,已经彻底入味,每一粒都?蕴含着浓郁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醇香。
他原本不?饿的,但就着这口?认真说来并不?怎么齁咸的牛肉,却不?由自主地配下?了好大一口?饭。
他的对面,汪全已经足足吃完了两碗,那小?半碗豆瓣被他差不?多挖空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转战咸菜。没想到?这一吃又上了瘾,口?中嘎巴嘎巴嚼着周母亲手晒干切碎的萝卜粒,他又迅速吃完了一碗糊汤面,然?后取了一根搪瓷盆里?的羊筒骨,有一下?没一下?地嘬着骨髓。
他撑得眼睛都?发直了,但仍真诚地赞美那碗糊汤面:“这面真的太好吃了。”
糊汤面也?是周妈妈的独门做法?,这位生活中平凡得看不?出一点光彩的女人于味蕾的元素碰撞上总有她别出心裁的搭配——肥瘦相间的肉末和洋葱粒蒜末煸炒,加入用细矬矬得发丝一样纤细的萝卜丝、切成小?丁或细丝的新鲜香菇、竹笋末(换季时就换成茭白?),然?后调味成汤,用水淀粉勾芡。
出锅前再?朝内撒一把细榨菜丁、一把葱粒、一把香菜末,和一把碾成细碎粉末状态的新鲜猪油渣,搅拌均匀,浇在用大骨汤煮熟的瘫软在碗底的面条上。
吃之前一定要加一勺周妈妈亲自浇的芝麻油辣椒,汤头粘稠香浓,浑厚适口?,包裹在每一根面条上,内里?的无数佐料伴随着辣椒的香辛的气质,让平凡的猪油渣也?成了点睛之笔。这样的一碗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面条,连林惊蛰都?难以抗拒,更?勿论初尝这一滋味的汪全了。
汪全摸着自己被撑得高高挺起的肚皮,只觉得饭菜已经淹到?了喉咙口?,却由不?得自己不?去百般回味。
对面自他开吃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只时不?时动?动?筷子,看起来作?风十分文雅的林惊蛰,却在此时突然?出声——
“汪总,您说的是认真的吗?”
汪全一愣:“什么?”
“就是您刚才提到?的,量产酱料这个事。”林惊蛰问他,“汪总在长青有做食品业的门路吧?生产酱料应该不?难?”
“啊?”汪全刚才只是随便一提,没成想林惊蛰居然?听了进去,一时连吃撑的感受都?抛开了,回归到?谈生意的严谨里?。
他沉思片刻,有一些不?确定:“林总,不?瞒您说,我家乡是中水省的,那边流行吃酱配饭,家家户户都?会腌一点,十几年前就有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自己腌的豆瓣酱了。”
“但是,我吃了那么多年的酱,从没有哪一家的酱能比得上这一次吃到?的。”他拿筷子点了点桌上的酱料瓶盖,十分认真地道,“要知道我家乡那边可是酱料大省啊,国内现在最大的酱油厂就开在我们县城,即便这样,也?没人能腌出这个口?味。您确定这种酱料真的可以大批量生产成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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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周妈妈听到?林惊蛰询问他酱料配方的问题,很是疑惑地转身?看着他,“我就是随便腌腌的啊?哪有什么配方?最多豆子挑得好点干净点,店里?的客人如果问我也?是直接说的。”
周妈妈从不?藏私,她以前就是这样,但凡研究出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有朋友同事问起做法?,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吃店连厨房都?设在外面,她从不?惧自己的手艺被人学走。店里?生意红火,也?不?乏有想来偷师和取经的同行店主,只每天在店外排队的那么多人里?,就有不?少双眼睛盯在她的一举一动?。但那么长时间以来,周妈妈一直坦坦荡荡,却从未听说过任何店家哪样菜品学来了她的做法?。
追究询问,其实周妈妈也?很茫然?,她真的没有在里?头耍什么手段。
然?而食物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兴许只是火候上的一点差距,原材料配比的些许不?同,多放了一勺盐或者一杯酒,最终呈现出的结果便截然?不?同。
林惊蛰同她说起卖酱料的事儿,她还觉得是个玩笑:“我这点豆酱咸菜放在店里?给客人尝尝还差不?多,谁那么傻,会愿意花钱买这个?”
她说着,将一扫刚才下?进滚水里?的小?馄饨捞起来,盛进放了油条末和咸菜粒的清汤里?。等在柜台外的客人抻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那盅碗,嘴里?提要求:“猪油要多一些!”
周妈妈便笑了起来,用调羹在猪油小?盆里?重重地挖了一勺,搁在碗里?。
雪白?的猪油遇热即化,在清汤面上浮起朵朵澄澈的油花,猪油独特的令人垂涎的香气立时令坐在不?远处的几桌客人都?回过了头。这是周母自己手熬的,选的都?是熟悉人家品质有保障的土猪板油,成品格外清香,很受客人拥戴,每天一大铁锅的分量是绝对不?够卖的。附近邻居商户家的孩子有时到?了饭点也?会捧着碗来讨上一勺,回家后配着热腾腾的米饭和几滴酱油搅拌起来,撒些嫩葱,柔韧的米饭和融化的猪油被酱油染出了令人食指大动?的色泽,就成了给山珍海味也?不?舍得交换的珍馐。
等待的顾客眼巴巴将那盅小?碗从她手中捧过,放在桌上,又取了个小?碟,来舀周母摆在餐台上的调料——
“老板娘。”她打开罐盖,看着里?头只剩下?几滴薄底的豆酱,不?由十分失落,“豆瓣酱又没了。”
周妈妈立刻擦着手笑着同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都?是手腌的,弄得不?多,没想到?那么受欢迎,刚摆出来上午就被吃完了。”
这顾客叹了口?气,只得退而求其次舀走一勺搪瓷杯子里?用酒醋腌渍得黑红爽脆的辣椒圈,依依不?舍去瞅那瓶小?罐:“您说您家这些酱料腌菜要是能摆在店里?卖多好啊,唉,我周一又得出国回学校了,至少几个月才能回来,没您家的味道,我连饭都?吃不?下?去。”
周妈妈一听,当即心疼地扯了个塑料袋,转身?在台子后头的酱菜缸子里?为她盛了满满一袋子酱笋,要送她带回去吃。那客人受宠若惊,想必也?是不?差钱的,推拒几番,硬生生为这点酱菜朝周妈妈的围裙口?袋里?塞了张二?十块。
周妈妈赶忙喊丈夫从卤锅里?捞了个卤猪脚追上去送给人家,林惊蛰靠着桌子看着她安排,夹了一片渍辣椒圈嘎嘣嘎嘣咀嚼着。郦云人嗜辣,日常炒菜时都?爱丢几颗辣椒,林惊蛰却不?喜欢辛辣的味道,唯有周妈妈做的这个口?味会尝上一嘴。鲜嫩的辣椒圈被切成薄片,选的是大而尖的辣味并不?怎么可怕的长青椒,虽然?只是现腌了几个小?时,横截面处的辣椒肉里?却已经浸透了酱汁酸甜的味道。林惊蛰的味觉并不?敏感,只能尝出里?头大约有料酒香醋和生蒜生姜白?糖这些东西,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在被辣的倒吸气的时候朝嘴里?再?塞上一片。
周妈妈折腾完,回到?厨台里?,便听林惊蛰问她:“怎么样?愿意花钱买酱菜的人还是存在的吧?”
她正从围裙兜里?拿出那二?十块钱,想放进日常收银的零钱桶里?,闻言当即一愣。
她看了眼手上这二?十块钱的票面。刚才她给客人捞的那两颗腌笋,选的就是前几个月当季的春笋,燕市虽然?不?产这个,临近城市整车拉来的价格却也?不?贵。两颗笋加上腌料的耗费成本顶了天不?过几毛,却有人愿意为此掏出二?十元的高价。
林惊蛰在一旁为她分析:“周阿姨,您看您现在这家店虽然?不?大,可从早忙到?晚都?不?能消停,虽然?赚得不?少,但也?很累吧?做个体生意尤其是餐饮业,就是在拿自己的精力换钱。但您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些酱菜可以投入批量生产,到?时候您只需要在家把关,就可以接待比这更?多的源源不?断的顾客。”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酱油瓶,翻过来让周妈妈看上面标签处书写?的“中水酱油”的字眼,问:“周阿姨,您天天用这个牌子的酱油,有没有去了解过这个工厂每年的出货量?”
周妈妈接过她手上的酱油瓶,视线茫然?的摇了摇头。
“这是国内现在最大的酱油厂。”林惊蛰道,“您只要看一看身?边的家庭,就可以估算出它的市场占有量。去年一年时间,光只是酱油一项,中水集团的销售量就超过了两个亿!一斤酱油可以卖到?1块5,它的成本才多少?您可以想象一下?当中的利润有多高。”
周妈妈听得发愣,两个亿这样的数目,对她来说早已超越了可以想象的范畴。她这样一位小?城出生的劳动?者,一向视自己为无产阶级,能鼓起勇气从郦云千里?迢迢来到?燕市开起现在这家餐厅,于她而言就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创举了。她不?贪婪,也?容易安于现状,虽然?开店生活辛苦,却仍然?觉得已经十分满足。开设工厂对她来说无疑太过遥远,她连如何经营和其中的关键都?一窍不?通。
她捏着那20块钱,一时连下?一位客人等候已久的面都?忘记下?了。林惊蛰见她心动?,当即趁热打铁,在一旁旁敲侧击地鼓动?:“其实开工厂也?没您想象中那么麻烦,刚才跟我一起在店里?吃饭的那个胖胖的客人阿姨您看到?了吗?这人叫汪全,就是在长青开工厂的。他对开工厂的环节非常熟悉,跟我关系也?不?错,酱菜这种东西,您只要把配方把握好就可以。假如可以投入生产,很多东西都?可以全权交给别人管理,根本不?需要您亲自劳心费神。”
周妈妈眼神飘远了,她最担心的其实就是林惊蛰提到?的问题,否则见过世面之后的商人们,哪有事业没一点点野心的?
林惊蛰盯着她的表情,捕捉到?她眼底深处的挣扎,适时又加了一句:“海棠下?半年就大二?了,马上离毕业也?没几年,他又不?爱下?厨房碰油烟,您让她帮您管这家店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要是能把工厂开起来,倒正好可以让他去管理,以后做得大了,就是海棠他自己的事业,以后对他结婚成家不?有好处嘛。”
提到?儿子,周妈妈原本温和的表情当即锋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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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点走慢点走,这儿黑,小?心看着脚下?的路,别摔着了!”周妈妈在前方带路,摸索着拉住墙边的一根绳索拽下?,头顶昏黄的灯泡便随着她的动?作?被点亮,散发出白?炽灯特有的光芒。这是一处狭小?的地下?仓库,租金低廉,距离太阳街的店也?不?远,是她特意租来安放食材用的。昏暗的仓库中地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酱缸,封口?被盖得严严实实,好像在这处放的久了,封口?表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周妈妈分辨片刻,挑选了其中的一个小?缸,吹开浮在表面的灰,将捆在上面的绳子一层一层解开来。
腌辣椒和紫苏混合的特有的鲜爽气味随着她的动?作?立刻四下?蔓开,汪全原本还站在林惊蛰身?后,嗅到?气味立马上前蹲到?了周妈妈身?边。周妈妈随身?携带的干净筷子在里?头来回扒拉,夹出一根埋在里?头的干瘪的茄段,递给汪全。
汪全塞进嘴里?,咀嚼下?去的瞬间味蕾充斥满咸鲜的味道,茄子恰到?好处的软糯嚼劲和新鲜时大有不?同,却又好像更?胜一筹,使他当即高高挑起了眉头。
他朝周妈妈发自内心地真诚地竖起大拇指:“好吃!周阿姨,您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