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沉默一瞬。
她幽声道：“你外祖好色风流，气死发妻之后，竟卷光家财同外面的粉头跑了。我那时才四岁，你舅舅更在襁褓，是个只知啼哭的婴孩。要不是叔婶收养，我们姊弟哪还有长大成人的一日。”
兰漪漪伸手将她抱紧，“所以阿娘总说，女儿只有叔外祖，没有亲外祖。”
沈氏对这些往事是伤心的，但也没那么伤心。
她生性刚毅，很快就平静了心绪。
“叔父毕生潜心画作，是大齐最好的丹青手，连先帝都三次降旨、请他入皇家画苑。只是故土难离，叔父全都婉言谢绝。那时你祖母新丧，你祖父带着儿女扶灵回乡，正好与叔父做了邻居。你爹爹无心仕途，于丹青一道又有天赋，便顺势拜在了叔父门下。”
“那阿娘见着爹爹，一见倾心了？”
沈氏瞧一眼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哼笑道：“那可没有，不过你爹爹兴许对我一见倾心了。”
“那怎么定了亲呢？”兰漪漪小小打个哈欠。
依阿娘的性子，不是她自己中意的，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你爹学了三年画，不是在前院闷头苦学，就是跟着叔父远涉山水、四处采风。婶母治家极严，我也不爱往前院去，便一直没见过他。”
“后来我将满八岁，婶母取来白绫、烧酒，命我褪下鞋袜……”
兰漪漪听着不对劲，蓦然消了睡意。
“我不明就里，不肯照做。丫鬟就劝我，大家的姑娘哪有不裹足的？婶母怜惜我幼年丧母，这才一拖再拖，拖到一双脚都要长成天足了，再拖下去，往后便嫁不出去了。我只听她们说要将脚骨折断，便怎么也不肯依从，婶母没法子，命人将我按住，我发了狠，站起来就往前院去搬救兵。”
“阿、阿娘……”兰漪漪磕磕巴巴唤一声，“你的脚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家有个温泉庄子，每到冬日，阿爹便会带她们去泡温泉。她瞧过阿娘的脚，莹白如玉，秀气修长，并不是畸形的三寸金莲。
家里的仆妇婢女都是天足，别家的夫人小姐又穿着长裙遮脚，她都不知道还有缠足这一说！
沈氏轻笑：“我在前头跑，婶母带着丫鬟婆子在后头追，那阵势委实不小，你爹爹在池边洗笔，吓得差点掉下去。叔父出来问缘由，他在一旁听着，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便说要娶我。”
“阿娘是为了不缠足，才答应这门亲事的吗？”
“不然呢？”
还能指望她八岁就通晓情爱吗？夫君也是出于仗义才说要娶她。至于感情，那都是渐渐大了才有的。
兰漪漪伸个懒腰，将被子裹紧：“幸好爹爹出现及时。”
她闭上眼睛准备睡了，却冷不丁听见她娘道：“漪漪，你没听明白吗？你也是要裹脚的。”
兰漪漪瞪大眼睛，“阿娘？”
沈氏翻身坐起来，从床头的大箱子里翻出一段素白的绸布。
“你瞧，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兰漪漪扁嘴哭出声：“不裹行不行？我不嫁人的。”
“那怎么行？阿娘因为没裹脚，一直被人耻笑，怎么舍得你也同我一样？上回宋二夫人上门，你没瞧见么，宋妙则都裹上了。等你再大些，也是一样的。”
宋妙则？宋妙则才六岁！
她生在霜降，离六岁还有不到半年时间。
兰漪漪眼含希冀：“不能商量么？”
沈氏严肃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能免你一时之苦，还能免你一世之苦吗？”
兰漪漪抱着小枕头就走，在自己的屋子里抽噎了一夜。
阿娘不疼她了，阿娘要给她缠足。
沈氏目送她走远，闷在被子里噗噗笑出声。
“夫人何苦吓唬她？”翠页在外间守夜，瞧见大小姐哭着跑出去，怪心疼的。
“她在姑苏撒欢惯了，性子养野了，我现在约束管教她，她心里一定不服。京城是什么地方？到时候闯下祸来，谁给她收拾？有这么一桩事烦着她，她为求我心软，怎么也要消停几个月的。”
翠页一想，还真是知女莫若母，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第二日兰自芳从书房出来，便瞧见了女儿那副凄风苦雨的可怜模样。
“无论她怎么求，都不许你答应。”沈氏和他通了气，勒令他不许心软。
兰漪漪撒娇卖痴、小意温柔，使尽浑身解数，都不见爹娘改口，不得不认清残酷的现实。
橘冬打来热水给她泡脚，廊下的梨花随晚风飘落零星玉瓣，落在她光洁如玉的脚背上。她动一动短短圆圆的脚趾头，将花瓣轻轻夹于指缝。
缠了足，她的脚趾头再不会这么灵活了。
她走两步路就会痛，沦为一个哪里也去不了的废人。
这副得之不易的健康身躯，就这么被封建陋俗糟蹋坏了。
她绝不要这样。
爹娘帮不了她，那就找能帮她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