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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孔雀徘徊故人越山来(1 / 2)


陆净所言非虚。

山海阁烛南城最出名的地方,其实不是宝市也不是灯潮,而是一条琉璃街。街道两?侧俱是勾栏,女间男坊一应皆全,因山海阁的规定,门口?都高悬红风灯,故又名“红阑街”,可谓是天下一等一的温柔乡,遍寻十?二?洲,再无比肩者。

溱楼则是这鎏金窟的翘楚。

“操他大爷的,”左月生一脸扭曲地拈着张素花笺,手都有些哆嗦,“一张纸,就花了一千两?黄金?以后干脆我来这门口?卖纸好了!”

他是真心疼啊!

天杀的陆净嚷嚷什?么来溱楼?

溱楼这破地方得投贴叩门,否则天王老子都进不来。

想强行动武闯进来也行,首先你要确认自己扛得住楼里客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曾经就有个半步卫律的莽夫这么干过,结果被一连面都露的客人一掌拍出十?条街——据左胖子爆料,这客人其实就是当天恰好去溱楼喝酒的左大阁主?……其次,就算你闯进去了,转过天来,你也就成了“十?二?洲公敌”,文?人骚客的口?诛笔伐就不提了,还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等着收拾你。之所以连女修也包含在内,一则同为女子,多?有些连枝同气,二?则逛溱楼的也不止男人……曾经就有某任花魁,弃天下男子如敝履,散千金自赎,跟个女刀客走天涯去了。

溱楼贴称“十?二?花笺”。

分桃、榴、荷、菊、兰……等等十?二?色,各对应不同风格不同等级的雅楼。花笺由情投意合的佳人或小郎相送,第一次没有相识的,就得“请”花笺。

说是“请”,其实就是掏钱买。

左月生原本只想买个最便宜的桃花笺,结果被陆净和不渡和尚这两?个可恶的家伙硬生生押着买了最贵的素芍花笺。四张花笺一到手,左胖眼泪就下来了.

“好地方啊,”不渡和尚双手合十?,“比之极乐世界,也相差无几了。”

“你个死?秃驴,逛什?么青楼,你还敢破戒不成?”左月生恶狠狠地瞪他,“还拿这里跟极乐世界比,你就不怕佛陀一道雷劈死?你吗?”

带仇薄灯和陆净两?人来,就够左月生肉疼了,谁曾想不渡这酒肉和尚以“三生花”相要挟,死?皮赖脸也粘了上来。

左月生差点一脚把他踹沧溟海里喂王八,转念想想,好不容易回了山海阁,还逍遥几天,要是把佛宗佛子喂王八了,铁定又要被流放,于是无可奈何地忍了……虽然更多?的原因是他打不过不渡秃驴。

“左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宝相端庄,“您难道忘了,我佛宗可是有‘欢喜禅’一说。”

左月生:……

见鬼的欢喜禅。

“为什?么是白芍为首?要论清雅,梅兰更胜吧。”

仇薄灯随口?问陆净,这家伙在这方面简直就是宗师级的造诣。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净潇洒地打开折扇,边走边摇,他换了身白衣,又特地戴了银冠,不了解他本质的人初一见,恐怕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翩翩公子,“溱楼其实又名‘溱洧楼’,取古歌‘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1]’之意。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后面……嘿,这花笺可不是白请的,你看看后面写了什?么。”

闻言,仇薄灯把价值千金的花笺一翻。

这花笺用清洲名纸“落雪宣”裁成,约莫一尺长一寸宽,正面浅墨银粉寥寥几笔画了一朵半开的白芍,背面以小楷提了一两?行字:

秦洧涣涣,方秉蕳阑。

溱洧清清,殷盈洵满。

末印一朱章,篆曰:天女。

“对,”陆净看到他注意到篆刻,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这天女,便是溱楼的头牌。要当溱楼天女可不简单,历任天女,都是公认的十?二?洲第一美人。有道是‘红阑歌舞三百楼,溱洧芍药独温柔’。”

在前?边引路的媚娘侧身笑?道:“几位公子来得巧,今晚刚好是天女涟第一次下阁接贴。”

陆净喜形于色,阖扇敲掌:“这可真是再好不过,要是能得溱楼今夜第一枝芍药,这次来清洲也算是值了。”

“你喜欢芍药你就说啊,”左月生咬牙切齿,“我去老头子的花圃里给?你薅,要多?少给?多?少。”

“你懂什?么?”陆净深觉丢脸,“溱楼的芍药只有天女才能送,天女的第一支芍药比夺仙门论道魁首还风光好吗?”

“说来说去,不还是一朵花。”左月生嗤之以鼻。

“朽木不可雕也!”

陆净和不渡和尚异口?同声地骂。

左月生深觉他们有病,站到同样兴致缺缺的仇薄灯身边,不怀好意地问:“你们是在说,仇大少爷也是朽木么?”

“仇大少爷揽镜自顾就够了,你能吗?”陆净不留余力?地对左月生大开嘲讽,“你就算对镜,镜子能不能塞下你都还是个问题。”

“几位公子,雅间到了。”

媚娘半挽珠帘,柔声打圆场。

最高等级素芍花笺对应的房间陈设雅而不素,清而不寂,角落中燃着的白玉镂空檀香照味道幽冷,并不刺人,对得住左月生大出血的几千两?黄金。仇薄灯审视后,满意地去屏前?软塌上斜卧,慢悠悠地翻动写满茶酒点食的红折。

他们三人每翻一页折子,每报一样物?名,左月生的脸就白一次。

等到最后,这山海阁的少阁主?直接躺椅子上,就想装死?。

仇薄灯过去,作势要把他的芥子袋搜走。

“哎哎哎!”左月生跳起来,一边掏钱一边哆嗦,“先说好,我只付到这里,你们之后谁想讨好哪个姑娘,谁自己花钱。休想再让我出一个铜板!”

“好说好说。”

仇薄灯无所谓地道。

仇大少爷向来自认为“天下有颜一石,他独占九斗九升,余者共分一升”,对于一堆不及他十?分之一风华的“庸脂俗粉”,他是半点兴趣都没有,来这溱楼,纯粹是为了凑热闹,外加喝酒。

青楼红巷,除了歌舞美人外,一般还会有一两?样压得住场子的名酒。试想,美人挽袖白陶温酒,若这酒不够好,岂不是有损佳人姿色?

这溱楼就有一样酒,名曰“昭离”,在《天干曲生录》中,荣居甲部。

陆净白了左月生一眼:“也没指望靠你这种铁公鸡,你懂个屁的风流。”

左月生大怒:“陆十?一,你丫的没指望就把钱付了啊,他娘的,刚刚就你点菜点得最狠,你是猪吗?我要是天女,我铁铁瞧不上你这饭桶。”

“你要是天女,我连夜扛飞舟就跑。”陆净反唇相讥。

说话间,妙龄婢女鱼贯而入,将?澄澈如冰的白璃碟如荷花般排好。

溱楼在山海红阑街屹立多?年始终无后浪能够撼动,显然并非真的一味讲求“清高”二?字,或者说,是为更好地牟利才特地做下“无花笺不入楼”的规矩,本质上还是长袖善舞的商人,最是懂得怎么不动声色地讨好贵客。

仇薄灯几人进溱楼时,没报身份,楼中的媚娘就早已?一眼认出左月生这位标志性?横圆竖阔的山海阁少阁主?。揣度着,根据他爹,溱楼常客左大阁主?的口?味,从斟酒摆碟到弹琴低唱,都安排了上佳的清伎。

先皓腕提朱篮,红指点冰盏。

退出雅间时,媚娘忖度:这回少阁主?定然会满意吧?

……满意个鬼。

左月生一瞅,几十?上百两?黄金买的东西就这么指甲盖大小,脸都绿了,差点就要当场掏出左少阁主?的身份,来给?溱楼贴上百八十?道封条,抄它个底朝天。

“你爹也是溱楼常客。”

陆净提醒。他靠在椅上,享受美人捏肩,感觉离家出走这么久,总算是又重新活过来了。

左月生气哼哼地一口?一个吞果点,旁边的艺伎约莫是从媚娘那里得了点风声,一双桃花眼不住往左月生身上飘,可惜纯粹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不渡和尚那边倒是很郑重地给?一位蓝衣女孩看面相,看完面向看手相,借“观众生”把个小姑娘哄得直笑?。

一群艺伎中,最漂亮的是个年纪看起来最小的红衣女孩,抱着琵琶跪坐在软塌边柔毯上,低头拨弦,偶尔飞快地瞥一眼旁边自斟自饮的仇薄灯。

女孩叫罗衣。

她一直被当做未来的天女培养,看起来闷不做声,性?子其实有点傲。媚娘要养她未来的气骨,也没怎么磋磨她,有意无意地纵容下,罗衣招客时只负责弹琴,从不肯像其他人一样,争先恐后地斟酒卖笑?。罗衣和新选出来的天女不对付,天女喜着白衣,她就只穿红裙,以自己的烈艳为傲。

可在今天晚上,这份傲气忽然就散了。

进门时,罗衣抱着琵琶,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隔着前?边的姐姐们,她惊鸿一瞥般地见到了那个斜卧软塌的少年……一瞬间,罗衣几乎想要扭头就走,赶紧去把自己身上的红裙换掉。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他要是一身素雪,那天下就无人敢穿白衣,他要是一身绯红,那十?二?洲内就再无艳色。

穿红裙的罗衣在他面前?,骤然就成了庸脂俗粉,骤然就低到了尘埃里去。

“会弹《孔雀台》吗?”仇薄灯忽然开口?问。

罗衣指尖一抖,险些拨错弦,意识到这名漂亮得不像话的公子是在和她说话后,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他长得姝艳无双,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让人觉得他看不起谁都是理所当然。出乎意料地,他说话时,虽然称不上温和,但比那些明明傲慢到极点还要故作谦逊的“君子”让人舒服多?了。

“会的。”

罗衣紧张地答。

“弹吧。”

仇薄灯慢慢地斟满酒。

他坐在鎏金镀银的温柔乡,举目都是奢靡,满耳皆是丝竹管弦,随手一招妖童媛女不计其数。可他不要谁陪他饮酒,半垂眼睫,凝视杯盏,仿佛满座没有谁是他真正想一起饮酒的人。

可又是什?么人能和他共饮呢?

罗衣不知道,她深深低下头,调了下音,便弹起了《孔雀台》。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

君长唯提刀在礁石上蹲了大半晚上,不出意料地拦住了一个无声无息越过山海主?阁阁界的家伙。

“你不该来。”

君长唯沉声道。

来人站在海风里,袍袖被风鼓荡,越显他清瘦挺拔。和灯火辉煌的烛南九岛不同,夜晚的漆吴只有南面坞头与海桥连接的地方两?枚夜明珠远远地亮着,其余各处深冷黑暗,巨石的轮廓就像无数交错的断刀断剑,沉默地直指苍穹。

“他在这里。”

一盏纸灯被点起,飘摇的烛火照出师巫洛那张冷漠俊美的脸。

“你也知道,你现在不该见他。”君长唯淡淡地道,“你自己当初答应了的。”

“十?八年了,我一次都没去过太?乙,是他来见我的。”

师巫洛低声说,原本就生得冷厉的脸庞现在更是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就像一柄拔出鞘的刀,以刃口?逼向整个世界,寸步不退。

不是回答君长唯,是回答他自己。

他也问过自己,他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克制不住地出现在仇薄灯身边。中土十?二?洲,横杀肆斩无所顾忌,独独一个太?乙,他怎么也不敢踏进去,怎么也不敢出现在太?乙山门百里之内。

他怕。

怕一到太?乙,他就忍不住去见那个人。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只能远远地避开。

十?八年了,知道一个人在那里,知道一个人随时就会醒来,却要生生忍着,不去见不去看。这个十?八年,甚至比之前?等待的无尽光阴更漫长。

能见,不能见。

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十?八年也等过来了,总是能继续等下去的。

滴水成岁罢了。

可是,在枎城,他想见而不能见的人,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没有给?他一丝准备的时间,也没有给?他一丝反应的机会……天光明媚,红衣少年直接把他的整个世界点燃,不留一点余灰。

他几乎想要把人紧紧拥住,永远也不松手。

又几乎不敢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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