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四周垂首叉手的宫人。
苏瑶本能摇摇头，又?飞快点了点头，眸子里泛着狡黠笑意，“正是呢，你扰了我?的兴儿，所以，六郎打算如何赔我?？”
两人黏黏糊糊的，宫人相视窃笑，自觉退了下去。
慕衍抱着吊在他脖颈上不?肯下来的小娘子，一同坐到了窗边的胡床上，不?轻不重地在她背上轻拍了下。
温和浅笑，“你明日要回苏府去，我?才提前回来陪陪你，你倒好，反而嫌我?回来早了。”
苏瑶坐在他膝上，乐不?可支，想到迫在眼睫的大婚，脸热了下，声音渐渐弱下去，“才不?过几日，我?就要回来了……”
慕衍真要气?笑了。
整整一旬，十日，足足一百二十个时辰，哪里是她口中轻描淡写的才几日。
他作势松了手，看见小没良心的赶紧搂住他的脖颈稳住身形，才消了气?。
苏瑶凑到他面前，杏眼儿弯弯的，看上去颇为勾人，“六郎是舍不?得我?么？”
慕衍眸色微动，但望进她干干净净的眸子里，知她没有故意的心思，心里反而叹口气，索性避开她的目光，起身去开窗。
庭中有风，吹得窗外枝头焦叶瑟缩。
午后才下过了雨，雕花窗一经推开，充沛的湿润水汽顺着窗棂侵入。
倒让苏瑶恍惚了下。
她望着窗边已经长成的青年身影，直肩细腰，清隽颀长，不?知怎的，竟是想到了许多年的秋日，也是才落过了雨，她偷偷溜出凤仪宫，在冷宫里见着的瘦小身影。
少女心魄出窍，再回过神，才发觉自己从背后环住了窗边人的腰身。
她胸腔里生出些莫名滋味，心念微动。
“六郎，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慕衍本就是为了陪她才回来，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一道出门，挥退了随从，往冷宫的方向去。
一路上，苏瑶忍了又?忍，还是看向慕衍，问出了口，“六郎就不?问问，我?这是要带你去哪？”
慕衍瞥了眼冷宫的方位，“随意走走，去哪里都好。”
苏瑶咬着唇，小性子上来了，突然不想理他。
自然也没注意到，慕衍唇角扬起又?被压下。
本就是秋日寂寥的时节，冷宫里经年无人，秋风一吹，秋雨淋透，入目越发荒芜，只余鸟雀虫鸣声萦绕来人耳畔。
苏瑶顾不?得使小性子了。
她一想起慕衍是在这般破败凄清的地方长大，心绪就沉了下去。
少女下意识地往郎君身边蹭了蹭，攥紧了他的手。
慕衍大约猜出她的心思，将她的小手握紧，领着她往早些年，他们相遇的那间宫室去。
昔年摇摇欲坠的木门早已摔进枯黄草丛，渐渐腐朽，再看不?清其上的纹理花纹。
郎君看了看小娘子脚上那双花鸟纹锦的雀头履，就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一直到过了殿前的荒草丛，才将她放了下来。
他的目光四下扫过，落在缺了几角的木檐上，含笑道，“这里倒是比前些年更破败了些。”
苏瑶没好气地扫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还能气定神闲地说笑。
她闷闷不乐地应了声。
忽然就想起来一事，随口道，“那只恶犬也不?知如何了。”
慕衍松开她的手，往殿内走，“从我有记忆起，那只黄犬就常在冷宫里徘徊，大约已经寿终正寝了。”
苏瑶怔了怔，“居然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将它带走，以免伤人吗？”
慕衍身形顿了下，语气淡淡。
“那是齐王安排驯养后送进来的，何人敢抓。”
苏瑶：“……？”
她有些讶异，“他安排那犬进来做什么，咬你的么？”
不?对，电光石火间，少女想到了当年的情?景，那只恶犬口中分明是叼着什么，难免有些咂舌，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抬眼正要问，就看见慕衍已经走到了殿中漏光处。
黯黯天光如柱，照亮分寸昏暗大殿，为殿中那人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他微微侧着脸，看不?清眉眼，光影模糊，勾勒出他的下颌线条，精致且利落，像白玉精雕细琢成的。
如当年一样。
苏瑶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击中一瞬，又?酸又软，眼前浮现的，是当年与恶犬抢食的瘦弱小郎君。
她缓缓后退两步，走到殿门处，扶住门框，如当年一般怯怯地探出头去望，与不经意回首的郎君视线撞到一起。
隔着数年的时光，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漫过又?退去，她又看见那双眼眸，褶痕深深，澄澈明亮，像极一泓清泉，与当年一模一样。
只是这回，她手中再没有了想要拿来砸他的砖块。
苏瑶动了动唇，鬼使神差地出声，“小郎君是何家子，可要与我同去么？我?殿中有广寒糕，玉露团，透花糍……”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小食，我?还可以叫人去做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巨胜奴……”
小娘子认认真真地报起吃食，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眸子里浮动着璀璨细碎的光。
慕衍望进她的眼，忽然就弯了唇。
他缓缓步出，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张开，指腹有习字骑射留下的薄薄的茧，瞧着便文气?有力。
眼中还映着少女的影子，他温声开口。
“幸何如之。”
遇见你，便是何其有幸。
即便开端有瑕，但这已经是上天最好的馈赠，又?哪里需要计较许多。
苏瑶听懂他的弦外之音，那些深埋暗藏的些微心思曝于光下，刹那间释然。
她拉起慕衍往外去，像是要逃离那些他们曾经有过不?愉快的回忆，无论是前世今生，还是话本里的真实虚妄。
翩跹的衣角在荒芜的冷宫里一闪而过，如起舞的蝶儿。
她紧紧攥着慕衍的手。
一直到高高的望仙台下，才细喘吁吁地止了步。
苏瑶看向慕衍，颊上泛着的红晕尚未褪去，小脸如芙蓉花一般娇艳，“阿衍，我?们到台上去。”
慕衍眼眸微动，见她有些挪不动步，就将略略矮身，将她背起。
一步一阶，伴着被风拂动的金玲响声。
那些沉重的，遥远的褪色过往，都被彻底抛下，只余下欢快的，令人心驰神往的所有。
高台望远，一目数十里，整座古老繁华的洛京都被他们尽收眼底。
苏瑶远远俯瞰着渐渐被彩绸装点起的宫城长街，看着面带喜色，匆匆忙忙忙碌的人群，骤然对即将而来的大婚生出些更真切深刻的认知。
她即将要嫁给慕衍。
做他的嫡妻，元后，百年之后，他们同归山陵，千年后的史书碑刻上，她的名姓也会与他落在一纪中。
所有的世人都会知晓，他们是夫妻。
“阿衍……”
苏瑶凭栏而立，轻声喃喃，不?知怎的，站在高处，如冯虚御风，不?知所止，再想到即将而来的大婚，竟是让她生出些惘然之感。
慕衍侧过脸看她，眸光深邃且专注，檐边金玲落下的光和?影交错在他如画昳丽的眉眼间。
看清他温柔得不?像话的神情?的那一瞬，苏瑶就被拉回尘世间。
“我?要嫁给你了。”
少女猝然扬声，尾调雀跃，消散在猎猎高台风里。
慕衍唇边旋开一抹好看的弧度，温和应她，耳根微红，“我?也要娶你回宫了。”
他的乌睫猛地颤了下，唇角扬起便不曾落下，他重又?说了一遍，不?急不缓，“阿瑶，我?要娶你了。”
儿时漫漫长夜里唯一燃起的光，终于要被他完完全全捧入掌心，心底翻涌的思绪里绞缠着欣喜，期待，迫切，忐忑，说不清道不?明，一层一层，尽数被他压制在平静温和的温润皮囊下，让人看不?分明。
苏瑶却是触到了一丝。
她也不?揭破，而是抱着慕衍的脖颈，笑眼盈盈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其中亲昵依赖的眷恋意味简直无需再赘言。
慕衍张臂拥住她，看似不动声色，乌黑的眼静静望向远方。
可那扬起的唇角却是泄露出他的好心情?。
高台风起，两人的衣角纠缠在一处，再被风不?分彼此地一同扬起。
天色渐晚，他们才慢慢离去，一面走，一面说些琐碎无聊的闲话。
苏瑶小小声，“我?在苏府等你来接我?。”
慕衍看她一眼，“好。”
苏瑶迟疑道，“你这几日……”
慕衍疑惑看她，“嗯？”
苏瑶撇撇唇角，笃定道，“你这几日都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慕衍挑挑眉，“你叔父说，大婚前便频繁去看你，于礼不?合。”
苏瑶才不?信他真的不?来，不?敢置信地眨眨眼，“你也觉得是这样？”
慕衍顿了顿，终于笑道，“我?自是觉得不?好……”
含笑的话音渐渐消散在瑟瑟秋风里，苍青色的宫城夹道一望无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大婚